第5章 无人再传杏花笺

“先帝喜爱他的才华,准许他入仕翰林书画院,还将这幅画挂在自己的殿上,日夜观赏。可惜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先帝龙颜大怒,命人将此画烧毁。老夫不忍心,于是偷偷藏起来了。”老先生转过头来叮嘱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可不许第三个人知道了!”

“晚辈遵命!”江蘅急得举起手来发誓,“我要是说出去了,就,就五马分尸!五雷轰顶!五……”

实在想不起来了,便瞎编了一个:“五,五条命都没了!”

把老先生都逗笑了。

“那他……他现在……在哪里?”江蘅试探着问。

“他呀,早死咯!”老先生说,“谋反这样的大罪啊!像你刚刚说的,五马分尸死的。”

江蘅被吓得打了一个寒噤。

“你怕什么?”老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只顾着画画,长命百岁呢!”

江蘅摇摇头说:“我只觉得可惜。他既然有献画救边关这样的忠肝义胆,为何最后要谋反呢?”

老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世事弄人啊。”

江蘅还想追问下去,但是老先生却只是说:“这件事跟顺宁公主关系颇深,老夫不敢妄言。我劝你也别问了。你素日服侍公主,有件事必须记得,这个人是公主最大的禁忌,你可千万不能提。”

老先生的这些话反而激起了江蘅的好奇心,但是他点点头,不敢追问下去。

明月高悬,孤光独照,江蘅彻夜难眠。

他翻开《楚辞》折页处,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被老太监抹去的那两个字。

“采芳洲兮杜若。”

他低声念着这句诗,生怕被他人听见。

他对所有事情都很淡漠,但是只要与绘画有关,就该死的执著。

他翻遍了所有的史书、画册、笔记,都找不到任何有关“杜若体”和“杜若画”的记载,翰林书画院在古今绘画史的课程中,更是没有丝毫有关的踪迹。

到底是多大的恨意,才会让当权者将这个人存在的痕迹一丝不留地抹去呢?又是因为什么才让这个年少成名的画师叛国谋反呢?

江蘅心神不定,竟然连画画的时候也走了神,笔尖落在画卷上久久不曾挥开,导致墨迹晕染了一大片。

原本是要勾勒梨树的细枝,却晕开了一片。

“想到了什么?”顺宁公主在旁边说,“还是头一次见到你画画的时候分神。”

江蘅连忙说:“小臣该死。”

顺宁公主宽慰地笑笑,并不呵责,而是拿过一只笔来,在那一片墨迹上简单勾勒了几笔,竟妙手回春,画出一只圆滚滚的喜鹊来。

“如此,总不算毁了一幅好画。”顺宁公主放下笔,语气轻松。

江蘅忽然心生疑窦,便说:“公主画技绝伦,为何平日却不见作画?”

“我的画技并不高明,只不过是看着学来的罢了。”顺宁公主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也不喜欢画画。画画太耗费心神了,一画就是一整天,终日坐着,实在无趣极了。”

“那……”

终日坐着看别人画画,岂不是更无趣吗?

江蘅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顺宁公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淡淡地说:“你或许不懂,只是静静看着你作画,就足够了。”

江蘅抬起头看,迎过来的是顺宁公主温山软水般柔和的目光。那目光温暖凄迷,带着庇护,带着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卑微。

这是殷国权倾朝野的女魔头的目光,独一无二的温柔只给了他,出身低微、碌碌无为的一介书生。

江蘅的心猛然一痛,拿着画笔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忽然间懂了,他的幸运来自于哪里,他的恩宠来自于哪里,他得到的爱意都来自于哪里……

那是一个背着竹篓画具走遍天下山川的少年,他也像自己一样席地而坐,将纸张铺在地上画画;他也曾走过严寒酷暑,夏日冬夜,只为一幅画卷而耗费心神;他画技绝伦,年少成名,必定比自己更加意气风发。

顺宁公主透过自己看到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江蘅手中的画笔一抖,厚重的墨迹如同淤青一般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这下没法救了。”顺宁公主摇摇头说。

还没等江蘅反应过来,顺宁公主便拉过他的手说:“算了,别难过。今日燕国进贡了一些上好的瓷器来,本宫带你去看看吧。”

满满的三箱珍品被打开,其中有青白釉缕孔香薰、八角印花双耳瓶、青花缠枝花卉纹罐、清釉莲花炉……

琳琅满目,样样俱是精品。

江蘅凑过去看得仔细,分外着迷的样子。

顺宁公主见状便说:“喜欢吗?这些都送给你了。”

“都给我?”江蘅吃了一惊。

“对,都给你。”顺宁公主口气轻松。

她对大太监李得禄说:“燕国的礼物收下了,自然是要还礼的,给他们回赠一些上好的灵芝吧。”

“燕国来的使臣说不要回礼,只希望能见公主一面。”

顺宁公主冷冷一笑:“想见我?莫不是又是希望减少朝贡?不然就是被哪个国家欺负了,让我们帮忙?以为本宫是谁都会见的吗?让他们拿了东西就滚。”

“是。”大太监领命退了下去。

江蘅在一边看着,吸了一口凉气。燕国近年已经是第三次来进贡了,每次都是态度极其诚恳卑微,但是顺宁公主却总是将贡品留下,却不肯见燕国来的使者。

这般傲慢的态度,令朝中不少大臣都颇有微词。

虽说江蘅也同情燕国,但是只为明哲保身,也不方便说些什么了。

他低下头翻看着瓷器,却在箱子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杏红色的信笺,上面却是一个字也没有。

旁边的司珍连忙给江蘅打了个眼色,悄悄地上前将那张信笺笼入自己的衣袖之中。

公主离开珍宝房之后,江蘅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司珍:“司珍大人,那是个什么东西?”

司珍轻轻垂下眼眸,似乎陷入回忆中:“是杏花笺。在从前是极其常见的信笺,一般女子有了中意的情郎,就会以杏花笺相赠。记得以前,五公主,也就是现在的顺宁公主,她也写过很多呢……”

“她……是赠给谁呢?”江蘅问道。

司珍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不该问的。”

江蘅忽地怅然若失起来:“我知道是谁。是那个宫中的禁忌,公主最不能听到的人。”

司珍没有接话,神色染上了淡淡的哀伤,沉默了半晌,才说道:“燕国的贡品中竟然会有杏花笺,好在我们及时发现了,不然让公主知道,燕国的那几个使臣,恐怕就没命了。”

“两国交往,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疏忽,不会是有人有意为之吧?”江蘅追问到。

司珍蛾眉微蹙,叹了口气说道:“知道公主这等禁忌的人,同时又想嫁祸给燕国,也就那些人了。”

“哪些人?”

江蘅瞪大了眼睛,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司珍无奈地笑了笑:“要想在宫中安身立命,就不要打听这些事了。虽说公主对你宠爱有加,但是……她贵为公主,翻云覆雨,她的心思,不是所有人都能揣测的。就算我在公主身边跟了十几年,依旧没办法完全理解她呢。”

“听闻司珍大人你从前在公主的瑶玉宫中,是她最喜爱的宫女,日夜在公主身边服侍左右。顺宁公主有意提拔你,才让你来了珍宝房当司珍,掌管一房的事务。”

司珍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明说是提拔,实际上,却是疏离吧。自从独揽大权之后,公主便有意地将知道他的人调离自己的身边,或许是为了彻底忘记他吧。从前瑶玉宫中,凡是认识他的人,不是被调到珍宝房,就是御膳房、藏经楼和书画库。”

“书画库……我倒是认识一个人,看管书画库的老先生,他似乎姓姜。”

“他叫姜千山。你不知道吧,他曾经是翰林书画院的掌院先生,书画技艺精妙绝伦。如今的掌院,远远不及他。”

江蘅吃了一惊,没想到门庭冷落的书画库竟有这样卧虎藏龙的人。

他从前是翰林书画院的掌院,而谌昔又曾是那里的学士,他们原来竟有这样的关联。

“所以,这位从前的掌院先生,是因为和他关系密切,所以遭到了打压?”江蘅问道。

“他是他的恩师,为他求过情。”司珍神色凄然,面露同情,“当时为他求情的人,从昭明殿跪到东直门外数十里……那些官员,大大小小无一幸免,全都被先帝贬谪了。”

“他既然是大逆不道的叛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呢?”

司珍垂下眼帘,淡淡地说:“你还是别问了。”

江蘅闻言,只得讪讪离去。

入夜,烛光忽明忽暗,打落在她的娇柔的脸上,勾勒出阴晴不定的柔光。

她轻轻捏着杏色的信纸,递到烛火之上,火光便贪婪地缠绕在信纸上,情人般柔情蜜意地将它点点吞噬……

她在烛火边晃了神,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她也曾依靠在这烛台边,身旁散落着许多绯红的杏花笺。

“念玉,你这死丫头!就知道打瞌睡,快写!还有好多张呢!”

她从梦中惊醒,耳朵被揪得发疼,眼前是五公主稚嫩却带着怒气的脸。

她连忙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竟然睡着了!”

说着,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拾起笔来继续往杏花笺上写字。

“困死了!”五公主打了个哈欠的同时,抬起手臂来伸了个懒腰,“都怪婄儿出的鬼主意,也不知道那个谌昔吃不吃这套。听说二姐姐四姐姐也派人给他送过信,他却是高傲得很,一点都不理会。”

“放心吧公主,他就算敢得罪二公主四公主,也不敢得罪您的。”小宫娥菟丝将写好的杏花笺一一叠放整齐,说道,“明天就看奴婢们的!”

“那就交给你们啦!”五公主揉揉眼睛说,“我耗不住先睡了。你们把剩下的杏花笺写完,明儿帮我去看看,那个谌昔,是不是和传言中的一样好看。”

宫娥们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公主放心吧,交给奴婢们就是了!”

“宫里宫外,都传他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婄儿三天两头地怂恿我见他。假若他竟是个歪瓜裂枣、酒囊饭袋,那就白废了我们熬的大夜了。到那时,我亲自带头,去翰林书画院门口给他扔烂菜叶!”

“哈哈哈哈哈哈……那奴婢们就给他扔臭鸡蛋好了!”

小宫娥们笑成一片,东倒西歪的,就像被风吹乱的满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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