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城虽大,可对穷奇来说,要找一个人不难。
黄少天拉着喻文州看似漫无目的的在街头穿梭,没多一会儿就见到了蜷坐在城墙根儿底下发呆的澜汐。
小公主到底是龙族后裔,敏锐的感知几乎在他二人靠近的瞬间就有所察觉。抬头一见是黄少天,澜汐立马皱起了小脸。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大妖怪领着文州又跑来炫耀了,于是丝毫不掩饰话中的敌意,凶巴巴道:“你来干嘛!”
黄少天冲她呲牙一乐,轻飘飘地应了句:“找你打架。”
此话一出简直出乎澜汐的意料。她傻愣愣地用龙目盯着黄少天,只觉得面前这个魂体不搭的妖怪不是穷凶极恶就是睚眦必报,怎连她这样的孩子都不放过?好半晌,她才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愤愤道:“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还要来羞辱我!文州,就这样恶劣的家伙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啊?!”
信以为真的澜汐扭头便冲一旁不远的喻文州表达了自身十二分的不解与困惑。
被控诉的人竟还点点头,倒戈向澜汐跟着扭头笑问了一句:“是啊是啊,文州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啊?”
喻文州被自家大猫猝不及防的顽皮劲儿逗乐,知道此话若是如实回答定会惹得小公主更加羞恼,只得无奈摇头笑道:“少天,你快莫要继续煽风点火了。如此非常时期,公主一个人在城内乱跑,并不安全。少天不放心你,便拉了我过来寻。”
考虑到话是文州亲口说的,澜汐将信将疑道:“真的?”
见文州微笑颔首,黄少天连忙辩驳:“喂喂,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我分明是来见识那把冥照剑的!”
澜汐一怔,诚实道:“现在的我拿不出来冥照。”
这倒是勾起了两人的疑惑,黄少天好奇道:“为何?那不是龙族与生俱来的神器吗?”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也就该听过这神器是从我们龙族的血脉之中炼化出来的。事实上,能够拿出剑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杀死我直接炼化,另外一种就是成为这把剑的第二个主人,我的夫君。这定要在婚礼上有四方诸神见证才能被剑认承。但龙族子嗣众多,炼化的神器也不尽相同,除了本体的寄主之外,它们选择的第二主人具有唯一性。这也是为什么我还未出生父王就同意了与青丘七公子的联姻。张佳乐便是冥照的第二位主人。除他之外,任何人也无法从我这里正常地取出这把剑,连我自己也不能。”
喻文州沉吟片刻,确认道:“也就是说,七公子只有与你完婚,并在大典之上拜过了四方诸神立誓,正式成为你的夫君才可以见到冥照?而除他外,任何一个人以你夫君的名义都无法取出?”
“是的。”澜汐点点头,“所以连我也没有见过那把剑。”
似乎是想到婚约的事,澜汐继而沮丧道:“很离谱对吧?明明两个人都没有见过,就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唯一性被捆绑在一起。且不论那只臭狐狸是否愿意,光是想想有一个长得比自己还要漂亮的夫君我就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狐七可是青丘除绮罗大人外最好看的一只。不日完婚什么的,我听着很害怕。我才三百岁,我还想等到青丘旱情好转了就去四处走走,离开青丘,去更远的地方见识更多。我不想被关在王城的宫殿里像只金丝雀似的,我是龙,天空和大海才该是我的归处。”
“可是,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想法。他们都只想尽快得到冥照。连绮罗大人也是……”
说到最后,澜汐把头埋进臂弯里,将无助的自己努力蜷缩进墙角的阴影。
这本该是个晴朗温热的黄昏,日光的余温却怎么也照拂不到这个眸光黯淡的小姑娘。
黄少天见了心烦,脾气上来干脆走上前去一把捉起澜汐的衣领,将人提溜起来塞给喻文州。自己则借补天石的无穷变化现出穷奇的真身,甩尾把文州和那小丫头都丢到背上,后爪用力一跃纵上了天。
他还记得云秀提起冥照时凝重决绝的语气,没办法因为看不惯这种事就自作主张把小不点藏到别处,但至少,总该让她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牺牲。
“青丘的旱情恐怕和潜藏在三界狭缝的浊息有关。”
黄少天没有说冥界,是因为他确信在烛龙叶秋的看管下地府绝不可能会出现不明身份的鬼怪作祟。云秀如此执着于冥照定是由于正常方式已无法重创或者伤害到幕后黑手,这样想来,敌人唯一可能的藏身之处就是阴阳两界的狭缝。
“那些人虽然急于得到你的剑,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伤害你。他们是为了拯救青丘。”
大妖怪用老虎的模样说着人话着实吓到了澜汐。
倒不是因为她没见过妖怪的真身,而是这个真身让她直接想到了一个恶名昭著的凶兽——万妖之首的穷奇。
她听着黄少天的推断,几度张口,终究没有问本应被诛杀的凶兽为何出现在此,缓缓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青丘。在它还没有被大旱侵蚀之前,这是一个很美很梦幻的国度,有大海和天空都不具备的碧草鲜花,有热心善良乐观生活的村民。他们教我编花环,请我吃美味的烤鱼,带着我一起参与祭典。他们并不知道我是龙女,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是青丘的子民。因为大旱我回了东海向父君求助,再回来的时候,傲因围了村子,他们都死了。”
喻文州心下沉痛,不禁抬手摸了摸怀中低垂的毛茸脑袋。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会考虑回去完婚。”
澜汐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有梦想,也有属于小孩子的脾气和喜好。
但她更懂事。
黄少天不是会安慰人的凶兽,更不要提什么感同身受。他只是活得更恣意,在意的人在意的事,看不惯的时候他便要来掺和一下,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大发慈悲”——他带着小不点,带着文州,一路四脚奔腾御风飞驰,从青丘王城一直迎着夕阳跑离青丘境域。
“只此一晚。四方天下,只要你说得出,我穷奇的魂力够,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张佳乐一向是言出必行的人。
适逢星君洗尘宴,在知晓借故未出席宴会的龙女还是个三百岁的小姑娘之后,张佳乐拧着眉头愈发坚定了要退婚的念头。
宴会刚一结束,他便冲孙哲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行回去休息,自己则片刻都未耽搁地起身将长老们拦在了回寝殿的半路。
“胡长老、黎长老,还有各司长老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佳乐是族里长老们看着长大的,眼底那半藏的凝重和焦躁自然瞒不过阅历丰富的老人们。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为首的胡常青很快恭敬道:“那就请殿下移步到白黎殿吧。”
进了大殿,等长辈们都落了座,张佳乐也懒得拐弯抹角,直言道:“小七今日是来退婚的。此事先前由胡长老和黎长老去往东海商定,还要烦请二位长老同小七再一齐动身向龙王致歉赔罪。”
胡常青一早就料到这位未来的狐帝陛下会极力反对,倒也未曾意外,只是淡淡询问道:“青丘与东海的联姻事关我族东疆的安定,乃是历代留下来的传统。殿下的兄弟姊妹皆是为了青丘基业同周围各部落各族的公主王子们结为连理,想必不会不明白其中用意。殿下明知如此仍执意退婚,可是觉得这次的联姻有何不妥?”
“不妥有三。一为那东海公主年岁尚幼不明情爱,老夫少妻实乃不仁。二为公主见识尚浅并不具备家族荣辱的观念,若她不愿我执意强娶便是不义。三为我与九天廉贞星君情投意合已定终身,若在此时迎娶公主,便是对星君不忠。”
“荒唐!”黎长老素来暴躁,遇事也更加偏激直接,脾气同胡长老恰恰相反。一闻此话,脸便黑如锅底,犹如听见什么荒诞可笑之言,身子因怒不可遏而气得直抖。
“龙阳之事低贱龌龊,教百姓不齿唾骂视如蛇蝎,不为天地所容!殿下身份尊贵,即便要搪塞我等,也该寻个更好的理由! ”
胡长老面色也不大好看,深吸了一口气规劝道:“此事若是真的,传出去,殿下可曾想过会将青丘置于何种万劫不复之地?狐族必然要沦为各族的笑柄,与龙族结怨,殿下更将成为令青丘蒙羞的千古罪人。万万要三思啊。”
“喜欢男人就是全族的罪人了?”张佳乐轻呵笑得讥讽,似乎料到了他们会是这般反应,满不在乎地又道:“若二位长老实在不愿随我去东海,也不是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龙王不是想要他的女儿成为狐后吗?你们再去找个王族旁系,未来狐帝这个位置,我让给他。”
“砰”地,黎锐黎长老直接拍案而起,手底下那梨花木的茶桌应声炸开,明显是动了真怒。
“殿下排斥婚约情有可原。但我等教导殿下这么多年可谓尽心尽力,为青丘社稷和未来鞠躬尽瘁。九天究竟是何居心,竟会教堂堂廉贞星君诱引我族继任狐帝,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退婚影响的不过是两族的交情,继承人变更动摇的可是王族统治青丘的根基,也不怪黎长老反应如此剧烈,矛头直指九天。此话一出,就连一直心平气和劝解的胡长老都皱起了眉头,更不用说后面几位正在窃窃私语的参议长老们。
事到如今,对青丘王族忠心耿耿的长老们都未有怀疑到自家殿下的头上。
张佳乐心中一动,只觉得眼前义愤填膺的长老们对青丘也当真是用心良苦,顿时卸了刚进门时意欲针锋相对的戾气。明白自己的话让诸位长老产生了误会,他连忙摇了摇头:“我的感情无关九天也并非何人有意安排。廉贞星君孙哲平乃是执掌公正道义的星君,为人刚直不阿,断不会做这样卑劣的事。他于小七有救命之恩,更是诚心待我,以身相许是小七的一己私念。”
“两位叔叔自小看我长大,该了解小七的性子。你们也当清楚,我其实,并不适合这个帝位。”
狐族内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权力制衡之战,远比别族更为惊险。不善算计的张佳乐实在疲于应付。他是长老们口中狐族的异类,继承了狐狸的美貌,却怎么也学不来狐狸的狡诈精明。
也正因为如此,亲和善良的张佳乐才深受长老们的认可和百姓的爱戴。
饶是黎锐再暴躁,面对看着长大的孩子打起感情牌也没了脾气,他深深叹息了一声,却并没有就此妥协,只是朝一旁的胡常青递了个“你来说”的眼色,往后跌回了座椅。
胡常青斟酌了片刻,开口询问道:“殿下可知狐帝陛下手中的神器宝剑‘断渊’出自何处?”
虽然不知胡长老为何提起断渊,张佳乐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听过,是北海出身的柳姨娘的陪嫁品。传闻她一出生时便带有这柄剑。”
“这与生俱来的神器,乃为龙族血脉所炼化而成。如同困囚宝物的匣锁,将不同的神器封印在各个龙族后裔的体内。而打开柳娘娘这匣子的钥匙,就是陛下。”
张佳乐直觉胡长老这话里有话,颇为古怪地琢磨了一会儿,疑惑道:“胡长老何出此言?莫非这匣子的钥匙是特定的?”
“该说是一一对应的。”胡常青深沉地应着,继而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补充道:“澜汐公主的那把‘冥照’,就只能殿下您来拿。这与您是否是未来的狐帝都无关,是命定的亲事。所以我们前去东海之时,狐帝陛下也默许了这件事。若您执意要退婚,恐怕光有我二人同意是不足够的。您还是要去征求陛下的准许。另外,如果您当真要放弃帝位上赴九天,只怕到那时,殿下便会以九天星君夫人的身份,被我等奉为座上宾,再不属于我青丘狐族。”
“这其中缘由,殿下可曾明白?”
意思是……如果选择了九天,碍于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父君会完全将他逐出族外同青丘断绝关系?不再担起青丘未来继承人的重任的同时,自此青丘一切大小事宜都将与他无关?
张佳乐沉默了。
他不是没考虑过后果,隐约也有这方面的猜想,但他乐观地极力希望着会有所转机。当这血淋淋的现实被毫无留情剥开之际,第一个念头就是迫切地想去找最宠他的父君问个清楚。
然后,他转身奔出了白黎殿。
“父君,孩儿听说东海龙女的婚约是您默许的。如今我想退掉它,行吗?”
寝殿内只剩他与狐帝二人,不必注意拘谨慎言,张佳乐就像是寻常孩子征求父亲意见一般小心询问道。
坐在睡榻上的狐帝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无声打量了自家狐崽子好一会儿,直到把人盯得有些手足无措,才悠悠然道:“给我个理由。”
“孩儿,孩儿已心有所属。”
之前搪塞长老们的那些理由太过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如今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张佳乐虽有犹豫,却不想欺瞒。
“孙哲平?”
这会儿父君连星君尊称都不叫了。
张佳乐这般想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声音细如蚊哼:“是……”
狐帝没有继续纠缠在这件事上,算作了然地点了点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换了个话题又开口道:“烟雨村之事你可还记得?”
张佳乐闻言换了一副沉痛的模样:“记得。姑姑就是那时候被叶风城所杀,入了不得往生轮回的长生诅咒。”
“当年叶风城不知被何邪物挑唆侵染,误将云秀认成了屠戮全村的凶手,一剑绝了她最后一命。几百年来我与云秀苦苦追查,终于在近日得到了线索。闇息三破,就是当年附身在叶风城身上的一缕浊息。如今他藏身在三界狭缝之中韬光养晦,联合昔年的天女而今游荡现世的鬼魅‘旱魃’,早已不再是我等能够轻易解决的对手。我所兆见的未来里,不出五日,青丘便会在他的降临之中步步走向灭亡。”
“既然无论你选择九天还是青丘,都已无法挽回这个结局,便随心去吧。至少有他在,能护得了我王族最后的血脉不陨。此前,我本想趁先前的机会留你在九天之上。”
太多的信息混在脑子里搅合,张佳乐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话说得云淡风轻的狐帝,听得他惊惶不已。
闇息三破是害死姑姑的真凶?他不光害死了姑姑,还引诱了我前去苍山险些丢掉性命。为的难道是借此削弱我的能力清除他毁灭青丘的障碍?我尚未登仙,连姑姑和父君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又何必来针对我?三破他躲在狭缝之中,和青丘毫无瓜葛,为什么会联手旱魃蚕食青丘最终还导致了青丘亡国?
不行,不管原因为何,必须要阻止他!
张佳乐急白了脸色:“父君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子民,可王城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如今有九天七星相助,难道不能试图挽回吗?”
“能与不能,抉择不在我,在你。”
张佳乐猛地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今日为何而来。
“冥照剑?”
脱口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张佳乐整个人就像是蓦地坠进冰冷的深海,刺骨的寒意自心口沿四肢百骸侵袭,激得他一哆嗦。
好半晌,他才像是醒悟过来,重重冲狐帝一拜,转身冲出了狐帝的寝殿。
此时的他,已有了答案。
感情实在是一种很难割舍的东西。
越是喜爱,便愈发地深入骨髓。分离之时更教人痛彻心扉。
张佳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到廉贞星君的住处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站在了门口。
“乐乐?”
里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投落在门前的影子,来到了门前,却终究没有打开门放他进去。
张佳乐觉得奇怪。他正要推门,却被孙哲平紧接着的一句话止住了动作。
他说,巫女大人已是来过。
姑姑?姑姑要同大孙说什么?一个青丘的巫女能对九天的廉贞星君说什么?
张佳乐恍惚了一阵,心下随后了然。
孙哲平又说:“去吧。为了青丘,去做你应做之事,尽你应尽之责。”
张佳乐倏然绽开了笑。
他大笑出声,这凄楚且绝望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锥心,泪珠却自绯红的眼尾止不住地往下掉。
为了青丘……
深爱他的廉贞星君一把将他推开,竟是要抢在他前面争做这个负心的坏人?
“孙哲平,你不打开门见我最后一面?”
门内沉默了许久。
“见了,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带着你逃离。”
张佳乐终是笑不出了。
他们分明近在咫尺,却是谁也没有勇气触碰那道薄薄的门。
“青丘若要亡国,我没办法独善其身。”
“我知道。”
“若要取‘冥照’,我便要做别人的夫君,不能负她。”
“我知道。”
“我别无选择。”张佳乐扯开嘴角,不等孙哲平回答,苦笑着说了句心里话,“可我还是很想做星君夫人。”
“玉衡宫里人尽皆知你是我夫人。”
“事到如今,我还是很想骂一句,到底是哪个招摇撞骗的鬼话连篇,非说我是你命定的姻缘……”
“这也,不准啊……”
一直努力支撑的脊梁终于颤抖着弯了下去,门外的人滑坐在地撕心裂肺的哭泣,门内的人背靠着门,闭眼攥拳咬牙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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