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剑出世的那一瞬,三破的气息在青丘王城内凭空消失了。
叶秋默然望着三破身形消散的地方良久,似是确信了他并非使诈而是被某种外界力量再度镇压,这才缓缓将淡漠鎏金的龙目移向了昏黑的天宇。
由冥照斩裂的天缝仍不知停歇地喷涌着密集可怖的魍魉。
这些久困于三界狭缝的恶灵争先恐后地爬挤出来,伸展骨翼呲裂獠牙,面容诡异且狰狞,坠落时像极了倾盆的黑雨。
孤军奋战的狐帝坚守至今,早已不似先前沉稳自若。他的身体伤痕累累,有些更是深可见骨发黑溃烂。即便如此,他的眼睛依然紧紧捕捉着每一只魍魉的飞行动向,玄黑的狐火丝毫不敢松懈地竭力焚灼目光所及的一切。
可再浑厚的妖力也有透支殆尽的一刻,再集中的精神也有溃不成军之时。
这群智力低下的恶鬼似乎同样感知到了三破的消失,纷纷大张嘴巴发出狂躁凄厉的尖啸。在攻击骤然猛烈的势头下,狐帝竟因一时难以招架而被黑潮彻底淹没。
恶鬼之潮顷刻若瀑布川流,直泻而下。
黄少天见势不妙急忙赶回昏迷不醒的喻文州身边,正打算将人抱起前去搭救老狐帝。见叶秋一直负手立在文州身边不远处遥望天空,不禁多嘴问道:“你不帮忙吗?”
“青丘之事,本就与我无关。”
叶秋这冷淡至极的回答反倒让黄少天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对于诞生于洪荒之初的龙族来说,沧海桑田亦不过眨眼,何况小小一狐族须臾的覆灭。
黄少天撇了撇嘴,也不再自讨没趣,拔腿就要走,结果不等迈开步子又被叶秋突然叫住:“等等。”
眼见神情淡漠的阎君走上前来,将一个精致的玉铎塞进文州的手心,黄少天不由疑惑道:“这是什么?”
“物归原主。”
叶秋不说还好,说完黄少天才发觉,这玉铎分明就是苏沐秋原本要送给叶修的那一只。
黄少天平日里看着粗心大意的,心思却是极其敏锐,下意识便奇怪道:“你不想让文州召唤老叶?为什么?我可不记得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嫌隙。”
叶秋本并不想回答黄少天的问话,可想了想接下来还有要嘱托他的事,索性避重就轻地转移了话题:“他来不如我来。你不是急着去搭救狐帝?”
黄少天眯起眼,直觉叶秋一定在隐瞒什么,可又看不出。
就在他犹豫着究竟是追问到底还是去阻拦那泛滥成灾的魍魉之时,银光加身的孙哲平忽如奔雷走电疾掠苍穹,一剑轮舞立扫数十只鬼魅。
“看来用不着我了。”黄少天嘿嘿一乐,正想对叶秋实行死缠烂打,灵感微动,顿时感知到四股正朝青丘火速奔来的强大力量。
“你的麻烦要来了。继续停留在这里对你和他都不妙。青丘的残局自会有七星收尾,你最好现在就带他离开。”
叶秋轻瞥了一眼已有苏醒征兆的喻文州,难得好心出言提醒,却是听得黄少天颇为郁闷。
“你巴不得我快点走好不烦你吧?你会现身在青丘,肯定有问题。”
“这个给你。”叶秋全然无视了黄少天的猜疑,自掌心聚出一小团纯白的魂火,“若他日七星为难于你和喻文州,就将这个交给破军。”
“破军?那个耍镰刀的恐怖家伙居然魂魄不全?!”
黄少天被动地接过这鲜活跃动的魂火,瞪着眼睛似乎极为诧异。
“记得,你若想喻文州平安无事,就绝不能再踏进苍山一步。”
“哈?苍山怎么了?喂把话说明白再走啊叶秋!喂!!”
叶秋说罢便消逝在渐息的幽蓝鬼火之间,独留下一头雾水的黄少天原地咆哮了片刻,眨眼也跟着离开了青丘王城。
七星余人前来搭救时,孙哲平已经杀红了眼。一贯的沉稳冷静不再,面对如潮水一般蜂拥而上的魍魉妖邪更是戾气加身大开杀戒。
王杰希下意识回望了一眼王城之内,见穷奇的踪影彻底消失才暗自松了口气。
心细如他,几乎在被搀扶着赶到孙哲平身边之时就发觉廉贞口中咆哮的招式不再是过去的名字。手中那柄半妖半神的神器重剑有妖异又诡魅的流光往复闪烁,亦如往昔常伴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那只九尾妖狐。
玉衡·清平乐。
很快意识到什么的王杰希明显怔了一下,几度张口却统统梗在心头。为了这天下苍生,张佳乐不是第一个牺牲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王杰希难掩忧虑地环顾了一下周围,武曲和文曲巧逢混沌苏醒已是元气大伤,破军和巨门更因遭遇烛龙叶修一昏迷一重伤。他不知道下一个从他身边消失的会是谁,也不愿细想。
可他却清晰无比地知晓,哪怕多了孙哲平手上这源自北冥的神器,他们对上闇息三破的胜算仍是寥寥无几。
思及此,王杰希的心不由更加沉重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霆止息怒风消寂,灿金的日轮从逐渐闭合的天缝之后显露轮廓。
幸存的狐族百姓们从破瓦颓垣间艰难地走出来,望着昔日气势恢宏、繁荣热闹的家园凡十损九,纷纷湿了眼眶屈膝跪地,重重朝地上猛然叩首。
“谢巫女大人!谢七殿下!”
在这破碎哽咽的、此起彼伏的喊声里,无垠的漆黑被希望的薄红所取代,天亮了。
玎玲——
梦境中那明晰又清脆的击玉声再一次幽幽回荡,仿佛在催促着谁一般,风将红叶尽都吹下了枝头。
“红莲业火乃是至臻至纯的阳明火,以你凡人的魂魄和身体是挨不住的。切记万不可擅自动用穷奇之力,若是一意孤行,轻则肉身成尘,重则魂飞魄散。”
苏沐秋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喻文州隐隐不安的脸,深邃的眼眸里是喻文州从未见过的忧郁与哀伤。
“文州,从沉睡阿修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可唯有你……是我算尽一切也没有料到的变数。”
“对不起。”
喻文州眼见着苏沐秋的手颓然垂下来,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他明知道苏沐秋已经死了,明知道这不过是苏沐秋的幻象,却还是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住他。
苏沐秋罪孽深重的眼神。那略显无力的话语。
就像是今生今世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诀别。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你到底要做什么?苏沐秋……苏沐秋!”
喻文州嘶喊着苏沐秋的名字从草地上惊坐而起,心头笼罩的酸涩与惊惶仍挥散不去。
“文州你……你怎么哭了?”
黄少天就守在他的身边,见那透明的泪水自文州的脸庞无声下落,也跟着慌了手脚。大风大浪都能硬挺过来的凶兽哪儿见过这场面,他只得心疼懊恼地把此刻显得格外脆弱的文州拥在怀里,用手指抹去那些摸上去温热湿润的水珠。
喻文州其实想说很多话,他想告诉少天在苏沐秋走的那天他并没有哭。
那会儿的他习惯了被人抛弃,总觉得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只当是苏沐秋同幼年的父母一般,畏惧他厌倦他,所以找个缘由就躲了起来,再也没有回来。
可这一次,就像是真真切切地接受了苏沐秋已死的事实,那个人的温柔与和善一股脑地溢出来,再难欺骗自己。
苏沐秋是真心待他好。
而他也是真的失去了视如至亲的那个人。
可他动了动颤抖的唇瓣,只得苦涩地扯开嘴角,自嘲道:
“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吧?我竟会以那样恶意的想法揣度你。”
黄少天没有说话,他已然感觉到文州情绪的缓和,见他泛红的眼眶再没有那些金贵的小水珠往下掉,才略带犹豫地询问道:“那只小狐狸和云秀被埋进山里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喻文州深吸了一口气,水濛濛的眸子望向神情凝重的黄少天继而重重地点下了头。
举国缟素,万民服丧。
送葬的队伍抬着两个空棺材浩浩荡荡地向青丘最秀美的山坡行进。纸铜钱洋洋洒洒漫天飘散,做了入秋以来第一场冷彻心扉的飞雪。
周泽楷还是没有醒过来,王杰希忙着照料他,连同放不下心来的江波涛一起留在了王城临时搭建的居处。整个狐族的祭奠队伍里,寓意镇邪的廉贞星君孙哲平失魂落魄地压在最前方开路,而武曲星君韩文清和文曲星君张新杰则临时作为九天的代表,亦步亦趋地守在悲痛欲绝的狐帝左右。
沙土一把一把埋起木棺,楚云秀的遗物被狐帝有意安排放进了叶风城的棺木中合了葬。而孙哲平则伫立在张佳乐的坟冢前,盯着那一片空白的青白石碑,目光空洞涣散,久久没有言语。
“乐乐的碑,便由星君来题吧。”
一夜苍老的狐帝沙哑着嗓音说罢,转身蹒跚离去,似是不忍再看自己最后一个儿子的坟墓。
已然如行尸走肉的孙哲平在原地静默了良久,忽然眸光一凛提剑上书,苍劲有力地刻下了“爱妻张佳乐”五个字。
锵地,玉衡剑自他手中脱落砸在地面。
拂手间仙光暴涨,裹身的素衣顿时染作大红的喜服,银雷引天而下落于孙哲平的喜袍边滚出龙凤呈祥的金丝绣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张佳乐的碑前。
“一拜天地。”
孙哲平沉声喊道,俯身叩首。
“二拜高堂。”
孙哲平起身再叩。
“夫妻对拜。”
孙哲平站起上前一步,跪下,缓将额头抵上那冰冷的碑面。
“廉贞星君夫人张佳乐,今葬于青丘淮乐山。从今往后,再无人能分开你我。”
正巧赶到的黄少天同喻文州立在林间暗处无声地见证了这一幕,到底没有上前打扰。
“想不到狰那家伙也会这么痴情。”
“狰?”
“廉贞的原形啦。有点像凡间的猎豹,尾巴又多又长。”
喻文州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孙哲平,又看了看距离小狐狸不远处刻有两个名字的高坟,眼帘忽垂,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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