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隐在树丛后的喻文州叹息罢,便带着黄少天悄然离去。二人先是将冥照剑送还给了东海龙宫,随后再度动身启程,向着荆州珞珈山飞去。
“文州,回了荆州你有什么打算?”
“三破既被封印,青丘之事也算有个了结。趁七星尚没有发现你我,我想好好待在橙秋苑修炼法术。一是不想浪费了师父留给我的修为,二是,若他日再遭逢什么变故,总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拖了你的后腿。”
黄少天听得不高兴,凶着一张虎脸道:“你才没有拖我的后腿。”
喻文州笑笑也不辩驳,指尖沿着大猫的虎纹梳理起它脑袋上的皮毛以示安抚,温声道:“等七夕那天,我带你去过凡间的节。”
黄少天虽喜爱人间,却从未参加过此类节日的庆典。只因彼时的凡人都太过幸福美满,怨气稀薄,他兴致缺缺,便从来不去。
可今非昔比,现在的他,只想让心上人也露出那般欢心满足的笑颜。文州因为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罪,他不懂该如何讨一个人类欢心,潜意识却教他对文州所言百依百顺。
后脑勺正被喻文州摸得甚是舒爽,大猫喉间呼噜了一声随即抖了抖耳朵,爽快道:“好啊。那我就先去你家陪着你练习法术,等你空了再带我出去玩。七夕那天是不是有很多人?会很热闹吧?”
“是啊。比青丘巫女祈雨祝祷还要盛大,还要热闹。万人空巷,摩肩接踵。会有长河灯海,烟花烂漫。”喻文州说着,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些,他仰头望向远天银带般分隔夜空的星河,眸间蓦然多了几分落寞与怀念,微光闪烁:“以前苏沐秋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着我下山过节。元宵、端午、七夕、中秋……他喜欢热闹,也喜欢凡间。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对珞珈镇上的那些人放不下仇怨,好好的节日总是过到一半就吵着要回家。”
“呵……他拿我没办法,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我们那个小竹屋前放烟花。我少时所见的多半,都是他在橙秋苑用法术重现的嬉闹人间。”
黄少天听出他话里的难过,截断他的话头急声喊道:
“以后我陪着你!”
“我们去把凡人的节日过个遍!什么七夕中秋……每一年,每一天,我都陪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都行!”
“好。”
喻文州笑着应下,明眸澈然光华流转。他在穷奇真身的背上挺直身体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清风流云。长风如是梳过他墨色的散发,掀起他舞动的明蓝衣衫。他们迎着星河奔赴故乡,头顶漆夜凉月,脚踏业火红莲,长翼丰羽的赤色巨虎振翅疾驰,一夜便行过九州万里河山。
青丘死战一夜,所历经之事诸般费心劳神。喻文州趴伏在黄少天松软蓬松的皮毛间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突然就被一声惊呼给喊醒了。
“文州你快看!”黄少天的声音尚有几分惊骇,紧张之余脊背尽然弓起,毛发全然炸开,像是瞬间进入了戒备的状态。
喻文州乍坐起来,慌忙朝地面俯瞰过去。
但见荆州境域河道干涸,山荒原瘠,草木枯槁。百姓赖以存活的耕田更是壤土皲裂,砂石盖地。备受世人美誉的水泽云梦,竟缩小到不足方圆百里,池鱼俱死,兽骨横陈。
“这……这是……”
王城事变当晚为避前来支援的七星众人,黄少天带着喻文州算是最早离开战场的那一批。至于旱魃的生死去向、小狐狸的死因、三破为何要报复青丘等等这一系列因果谜团,他二人俱是一概不知。
眼见荆州惨状与曾经青丘王城之外相差无几,喻文州只当是旱魃来袭骇然变色,轻拍虎背沉声喝道:“少天,快走,去橙秋苑!”
穷奇亦有此担忧,张口便是一声震天撼地的虎啸,前爪狠踏,背翼狂扇,不出半日便已能遥遥望见珞珈山的轮廓。
凡间正值破晓时分,一座与外界全然格格不入的高耸青山白雾缭绕。晨光熹微穿透红霞照拂在珞珈山崖,便恍若佛驾莅临,发散出圣洁的五色明光。
山间茂林修竹,草木葱翠。涧水飞流,清泉淙淙。偶有几滴白露垂落,青鸟惊飞,尽然是一派恬然安逸的景象。
喻文州和黄少天见状皆是一头雾水,不得其解。不待两人落地细究缘由,一声厉喝便阻了他们的去路。
“站住!尔等何人!胆敢擅闯星君仙居!”
穷奇的妖气过于强悍霸道。镇守此处的山神和土地有所警觉骤然现身,携精兽灵怪浮在半空持兵拦截。
黄少天轻蔑地随意一瞥,也不答话,只是作势撩起嘴皮呲牙低吼了一嗓子,尖牙锋利,吼声凶狠,这才一出口就吓得对面一齐哆嗦着退后了数丈。
“少天,你就莫要吓唬他们了。”喻文州拍了拍身下使坏的大猫,斜了身以便山神他们能看到自己,微笑道:“土地公公,山神伯伯,是我。”
“小公子!!”
山神土地自然识得喻文州,喜从中来纷纷激动地想要迎上前来,结果没等有所动作就又被黄少天冷冷抬眼生生钉在了原处,只得尴尬笑道:“一年多不见,小公子学成归来,竟已长成如此俊秀舒朗之人,颇有仙家姿仪。只不过,尚不知这凶恶霸道的妖怪是……?”
一年多?
也是。苍山洞府与青丘皆属洞天福地,时光流逝与外界不同也在情理之中。
喻文州愣怔片刻,这才释然笑道:“他是穷奇。你们还是莫要喊他妖怪了,不然惹恼了他,我怕是也拦不住。”
喻文州这边才说着,身下的凶兽便已是按捺不住随时想扑上去给对面两巴掌的架势。
山神土地面面相觑,哪里不知凶兽之首的大名,连忙心有余悸地躬身一拜:“原来是穷奇大人。恕我等眼拙,不识大人真面目,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山神土地即便阶位最低也到底是神仙,而今冲黄少天一只凶兽拜礼,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黄少天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再为难眼前这帮人,眸光微动,业火袭身,很快便化出人形用手臂紧搂住喻文州的腰以免人从半空掉下去,冷声道:
“穷讲究的东西还是免了。我问你,这山外旱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这动作与姿势着实过于亲近暧昧,土地原还觉着不大妥当,结果小公子被这高束马尾剑眉横斜的桀骜男子搂着也不见愠意,盈盈一笑冲着自己点了头还示意回答问题,只得硬着头皮如实相告:
“二位有所不知,数月前钟山龙祖到访橙秋苑见阴雨连绵浇坏了星君的花,便施法散去了整个荆州境内的**。龙神离开后,我等使劲浑身解数也没再让荆州下上一滴雨。这橙秋苑是星君休养生息之地,小仙几人不敢懈怠,只得从荆州四处搜寻水源聚到容器之中,回来再作雨润泽这珞珈山。山外,也就一旱到了现在。”
听闻并非旱魃作怪,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自叶修离开去寻喻文州到青丘一战结束俨然已过去大把个月,荆州竟旱成这般境地也着实叫人触目惊心。
喻文州心有不忍,见黄少天若有所感地仰面望天,便问道:“少天,你可有办法解了荆州的旱情?”
黄少天犹豫道:“老叶好像在这上面布了个阵法。你稳好身子,我这就去瞧瞧。”
“嗯。”喻文州挥手凝冰给自己做了一个落脚的平台,他才一脚踏上去,那边松手的凶兽便拔出腰间的冰雨眨眼逆飞上了云层。
但听得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刺眼的光环自他们头顶飞速激荡开来,摧枯拉朽的弧形剑气霎时间吹散浮云,天幕之上豁然开朗。
晴空湛碧如濯,黄少天的身影沐浴在日轮闪耀的光明之中,干脆利落地收剑归鞘。
“好了。走吧。”被业火簇拥而下的人眨眼又回到喻文州身边,也不管旁的人如何瞠目结舌,搂着喻文州又一次浮空掠起,冲进那袅袅氤氲的山雾之间。
黄少天还是第一次来橙秋苑。
这座建在深山林间的院落古朴而大气,青翠的碧竹庐舍依山傍水,前有一池寒潭活水澄明如玉,背倚悬崖峭壁万丈千刃。山水相接连贯天地,福灵瑞气澎湃涌动,似可与世间万物冥合相通。
黄少天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屑道:“苏沐秋那家伙还真是会挑地方。”
喻文州不解地转回身,便见黄少天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腕,足尖一点,带着他一齐轻飘飘地落在池中巨盘大的荷叶上,待他站稳,又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盘膝坐下,认真叮嘱道:“文州你往后修炼就坐这儿。此地灵气充沛,想必能助你活用云秀的修为。”
喻文州看了看这轻薄如纸的荷叶,又瞧了瞧自己已然沉进水面的半个身子,哭笑不得道:“这荷叶如此单薄,我难道要将池水结冰再坐到它上面?”
“那可不行。外力所托那是你会活用法术,对修为掌握可没什么帮助。”
黄少天耸肩摊手,他自是不清楚凡人修炼之时该如何吐纳灵气轻盈自身。凶兽乃世间浊息所化,身躯自是可重可轻,可冰可热,随他所愿。连九天神仙都不见得能尽数感知的气流走向,黄少天作为凶兽却是能瞧个一清二楚。方才指给喻文州所坐之处,他自认为已是最好的灵脉节点。
“总之,你好好修炼。我头一回来这里,新奇的很,先去玩啦!”
黄少天天性好动,说着冲喻文州呲牙一乐,打完招呼人就没了影。
喻文州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无奈笑道:“之前也不知是谁说要陪我。”
罢了,出尔反尔,言不守信,倒像是一只凶兽所为。
人叹息着闭上双眼,转而调动起全身的灵气沿四肢百骸徐徐发散运转。
潜心入境,灵台清明,八方四野便霎时静谧沉寂。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苍山洞府的课堂席前,师尊手执一本竹简古卷,嗓音清朗而沉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为天地母。不知其名,强名曰道。道广而大,周行不息。延展深远,归溯本源。”
喻文州目虽不可见,耳与身却仿佛捕获了大千世界的广袤天地,骤然铺陈于空无一物的眼前。他遽然听见头顶堆叠翻涌的雷云,听见摇拂竹柏的清风,忽又有铮淙跳跃的雨珠,水滴冰凉,噼里啪啦地猛砸进莲池水面。
咚地,有惊鱼摆尾,水波沉浮,涟漪晕荡。其声化做光的波纹,在喻文州的眼前绘出形状不断交叠,雨声残响。
远出山外,飞鸟鸣涧,钟声闻渺。庙宇楼阁,香火缭绕,万民拜仙。
喻文州心中一动,下意识指引着灵识去寻黄少天。
灵感纵深之下,微雨淅沥,水汽朦胧,青瓦灰砖处才见一明黄烁金的光影匆匆晃过,一道刺眼乍亮的红光便猝然扑面而来,大惊之下喻文州唰地睁开了眼。
他的周身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浅淡宁和的白光,身外散碎萤辉幻作一只狐样的光影跑动环绕。荷叶底曲折的茎杆缓缓直立,竟是托着他轻如鸿毛的身体安安稳稳地悬于莲池上方。
他抬眼,向着红光袭来的方向看去。
眨眼回到橙秋苑的黄少天正蹲在桥上,引以为傲地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我感觉到你找我了。”
换做先前的文州,是决计做不到这点的。
喻文州知他诚心夸赞,便也跟着笑了。
“少天。”
“嗯?”黄少天垂眼瞧着喻文州摊到自己面前的掌心,也不迟疑,乖乖伸了手任由喻文州把自己拉到荷叶上坐下,平和问道:“怎么了?”
穷奇到底喜恶厌善,最爱挑拨是非,引起凡人争斗。荆州旱情才刚有所缓和,百姓积怨已久,苦不堪言,若是轻易放少天祸乱人间,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此番顾虑喻文州自是不会对黄少天直言,叫一只凶兽安分守己也的确强兽所难,他只慢条斯理地将指节嵌进对方的指缝,十指纠缠,软声央道:
“既然回来了就陪着我吧。你若是想玩,就等我一起。独自下山留我一人在这里,还怪独单的。”
黄少天低头端详了那交握的十指好半天,才慢慢咧开嘴高兴地应下了。
“那好吧。我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了。”
黄少天到底是活泼爱玩的心性。喻文州不许他下山捉弄那些贫民百姓,他又不敢作怪专心修炼的喻文州,便只能闲来无事化作巴掌大的奶猫折腾荷叶底下的游鱼。
苏沐秋池子里的锦鲤一条条都鬼精得很,见他伸爪就纷纷跑到喻文州的荷叶底下去躲着,像是知道他顾忌喻文州不敢上前似的,等他收手探头,又埋伏着甩他一尾巴水。
黄少天虽不是完全的猫科动物,但如今化作奶猫却染上了猫的习性。这湿漉漉的水珠一挂到身上,他就极其不自在地疯狂伸出粉舌去舔。可这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刚舔干净要抓鱼就被甩尾巴,甩了尾巴又要舔干净。三番五次教苏沐秋的鱼欺负,他黄少天要是不给这群臭鱼点厉害,他就不叫穷奇!
于是虎纹的奶猫弓起脊背,冲着水面恶狠狠地“哈”了一声,二话没说蹬腿就扑了上去。
喻文州正安安静静地消化着被他驱动流传的灵气,就听得这一声“哈”连着扑通的水响,人被用力一撞直接从叶面上惊坠而下掉进冰冷的池里。
池水养莲并不算深,黄少天跳下去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水,惊吓之余直接现了人身,扑腾着就把打坐的喻文州一齐拖了下来。
“咳咳,呜……”此刻哆哆嗦嗦的他正被喻文州抱在怀里,手脚并用地缠在喻文州身上取暖。这破池子怎么这么冷的!
好不容易带着人游上岸的喻文州也是浑身湿透,瞧着紧抓锦鲤不撒手的黄少天满眼都是无奈。他手指微动掐了个引水诀将两个人衣物上的水露尽数剥离送还至池中,随后一手拍上大猫的后背,一手勾起他的下巴吻了下尚在颤动的冰冷唇瓣,低声轻笑道:
“刚不是还自己玩的好好的。怎么就和水里的鱼过不去了?”
他们许久不曾亲吻过,这般浅尝即止地贴近又分开,显然不能让受惊过度的凶兽满意。于是刚还闹着要给自己正名的穷奇大人连鱼都不要了,手一撒回手就拽上喻文州的衣襟往下拉,非要把人亲到自己都喘不上气才罢休。
喻文州被反客为主也不恼,自喉间滚出一声沉闷含笑的气音,任由心上人在自己唇上笨拙地啃咬吮吸。少天不通人事,亲吻也是毫无章法,胡啃一气。但他又的的确确应了凶兽的脾气,哪怕是胡啃,也能任意妄为随心所欲。这会儿咬咬你,那会儿舔舔你,总之要合了自己的心意,高兴了为止。
喻文州实在被他磨得受不住,才化被动为主动,拥着人细细品尝了一番唇齿流连的滋味。
等再放过怀中人,小兽的唇早被揉弄得殷红发烫,连软下的身子都跟着暖和了不少。
“它们挑衅我!”黄少天还对那一池子无法无天的鱼耿耿于怀,眼尾绯红气喘吁吁,倒还惦记着向喻文州愤愤告状,“什么红烧清蒸油炸!告诉山神和土地,晚上它们必须、一定、肯定要出现在你的饭桌上!”
喻文州听完大笑,心软成一汪春水,哪里还说的了一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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