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天空，看上去很快就要来一场暴雨了。

聚集着全宇宙最多权势与财富的星球，必尔波因特，最奢侈的城建项目之一便是让它的核心行政区享有一整套不受任何智能程序干涉的自然天气系统。

尽管城市管理者们将它标榜为科技返璞归真之下的又一杰作，但真正让那群执掌了全银河财富的权贵们为此买单的，或许只是这随时随地的变天恰如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变脸。

此刻，在头顶那一团团乌云环绕下显得更加高耸的必尔波因特唯一地标建筑——星际和平公司总部的最高层，在那个被富丽堂皇的装潢衬托下显得并没有太大的会议室里，难得地座无虚席。

会议长桌一共十二席，除去五位未曾亲自到场仅以投影方式出席的董事外，剩余七位均是目前执掌公司内各大部门的实权人物。这场会议已经开了不短的时间，长到在座的人或许已经忘记他们步入这间房时窗外还是炙热的艳阳天。

尽管这个房子内聚集的力量遍布了整个银河系，与会者们在这张桌上定下的任何一个决策足以影响数万光年以外的整个星系、数以亿计的生灵，但发难、辩驳、争吵……种种手段并不会比任何一个草台班子来得更体面。

毕竟权力的攻伐，从来都离不开浩大的虚张声势。

上一波争论带来的声音渐渐减弱，看来这个议题基本结束了。利益关联方得到了自己满意或不得不满意的结果后，各自偃旗息鼓，体面的姿态再度挂到了与会者的脸上。

长桌右侧第三席的老人轻咳了一声，示意将由他开启下一个议题。

他将目光投向某个靠近窗边的位置。

那里坐着的是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位置靠近窗边，因而整个人有一半隐于这个房间内唯一的一片阴影中，而另一半则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 战略投资部的负责人，钻石，在座唯一一位令使级别的强者，他英挺的鼻梁、刀锋般的唇线仅仅露出一半，带来的威压都会让人不自禁地错开视线。

老人缓缓道：“接下来是有关雅利落六号的事情。

诸位应当都有所耳闻，上周在战略投资部的推动下，这个项目以简易程序通过了董事会的审核，交给石心十人的托帕负责它的债务回收和星球重建。但很遗憾，因为该星球领袖的态度，他们似乎对加入公司的银河信用体系、接受我们的人道援助疑虑重重。依据托帕总监的汇报，在开拓派系星穹列车的介入下，最终雅利落六号的项目失败了。”

一个凌厉的女声插进来，打断了这段准备娓娓道来的叙述：

“我不明白，一个五百年和公司没有过任何联系的边缘星球，因为长年冰封资源基本枯竭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在这里讨论的吗？更何况，据我所知，钻石已经明确会对项目负责人托帕做降级处理，难道我们这群人还要专门坐在这里过问战略投资部的人事问题？”

老人脸上浮起一丝不悦，但很快压了下去。

他讽刺地回击道：“当然，亚婆离，这用不着你提醒。战略投资部的事情怎么是我们能过问的？石心十人的每一个可都是钻石亲自挑选、赠予他们伟大的琥珀王之力，与其说托帕因为没有完成公司的任务而受罚，不如说这是钻石自己的御下决策，对吧？”

坐在钻石身旁的女士，正是技术研发部的现任主管亚婆离。

众所周知，亚婆离具备一位优秀技术人员的全部品质和缺点，较之擅长各色社交辞令在会议桌上明褒暗贬句句藏锋的业务老人们，亚婆离更喜欢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的赞成和反对意见。毕竟，她还那么年轻。

她闻言勾起嘴角，正准备反唇相讥，但此时首座四位沉默至今的董事席位终于有动静了：“好了，桑托那，说正题。雅利落六号，有什么问题？”

法恩莎，自边星贸易战争后谢幕却成功晋升董事席的女人，没有人能无视她的意见。

老人——传统项目组的二把手桑托那，也是这间会议室内任职年限最久的公司员工——他和塔娜梵对视了一眼，然后谨慎地开了口：“雅利落六号的问题不大，钻石的处理我也没有太多意见。但，自这个琥珀纪以来，包括雅利落六号在内已经有十数个星系有过拒绝加入公司体系的表态，而其中六成与石心十人插手过的项目有关，我认为这是个值得警惕的信号。”

“警惕？桑托那，这样的用词有点言过其实吧。”

这次打断老人的不再是先前那位与他针锋相对的女士，而换做了另一个长相敦厚看起来格外和气生财的男人：“我们都知道，战略投资部处理的可是那些最麻烦的项目，有些甚至还成了公司坏账。”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声才继续：“精英十人给咱们擦了多少屁股，诸位不会都忘了吧。钻石的投资原则向来以长期价值为基础，以完权掌控星系为结果，给下属的行权空间足够大，至于那些星球领导人的态度是暧昧冷淡还是敌对，难道还涉及原则性问题吗？”

“当然。”

低沉的男声从长桌另一头的阴影处传来。

那是与会至今发言寥寥的某个位置，但份量却不容忽视——物流建材部，琥珀王最忠实的信徒，原则性问题上无论如何不会少了他们的注脚：

“桑托那说得没错。坚定地践行存护之途是公司历经无数个琥珀纪后能够前行至今的要义，在公司的财富和资源已经遍及寰宇的当下，琥珀王曾经的信徒却不断加入反对我们的阵营。这样的态势，难道还不如一两个星系的账目利益值得诸位重视吗？”

“可这并不代表石心十人需要为此负责——”

“亚婆离，我理解你对战略投资部工作的认可。但既然话到此处了，不如让我们听听钻石本人的想法吧？”

的确。在各部门大佬费尽口舌各显神通的当下，处于旋涡中心的那个男人却始终正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未置一词。

亚婆离微微侧过头，她看见身边的男人将一直眺望着窗外阴沉天幕的视线回收了。

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个主动加入公司的令使级高管，他在会议桌上的沉默低调和在项目征伐上的雷霆手腕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在众人视线聚焦中的男人抬起眼皮，环顾了下那些投注于他的目光，缓缓道：“托帕在雅利落六号的最终决策由我授权，除此之外她的一切行动都符合内审标准，处理结果也通过了董事会的同意。这件事没有再聊的必要了。”

他回应的语气相当平稳，但一开口，就让引出这场征伐的第一个话题一锤定音。

有人皱眉，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好在接下来的话没有辜负那些目光的等待：“当然，诸位想听的不只是这个。

那就容我重申一遍：自我接手战略投资部起，部门内所有项目的考量，都以合作双方的长期利益为准，石心十人的一切行动会优先服从部门要求。克里铂的伟大毋庸置疑，琥珀王的声音当然会被每个加入公司的新世界听见。”

他顿了顿，接着抛出了最后一句话：“但，合作的基础是利益。我想，在公司遍及寰宇的业务版图下，理应包容更多的选择。”

这一句就足够点燃今晚铺垫至今的攻讦。

“钻石，你身为存护的令使，对于琥珀王意志的践行未免太过傲慢！”

“我没听错吧，桑托那？你是在质疑一位在命途之路上走得足够远的强者吗？”

“够了亚婆离！如果你认为令使的身份就足够让所有人闭嘴的话，那么很好，我们何必还假惺惺坐在这张桌上谈话，不如集体辞职，将公司全盘交由令使大人和他的精英团队？”

“钻石，你这样的表态确实令我们失望。战略投资部和市场开拓部是公司近几个琥珀纪以来最闪亮的两颗新星，你们做出了无数令星海瞩目的成绩——但如果你因此而罔顾公司在传播琥珀王信仰之路上的虔诚，那我们还不如相信奥斯瓦尔多这个前无名客！”

钻石点了点头，看上去并没有被某个名字的提及引起丝毫波澜。他礼貌道：“也就是说，诸位认为，市场开拓部比起战略投资部更适合处理这类项目？”

“不错。”在令使级强者的注视下，挑起这场争论的老人没有让步：“奥斯瓦尔多的能力有目共睹，他对琥珀王的忠诚同样可见。自他执掌开拓部以来，加入公司商业体系内的独立星系多了将近一成，既然终末的呓语关乎公司在未来命途上的抉择，那么——传统项目部更愿意相信这样的同路人。”

老人的话音刚落，这场交锋的主角，属于市场开拓部负责人的空位上，竟适时地产生了能量波动的信号。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从通讯器的端口传出：“各位是在招呼我吗？亲爱的同事们～”

紧接着通讯器的上方也很快出现了投影的轮廓，只不过这显然这是只是个简陋的通讯屏，和董事席位上的那些数字投影不同 ——

通讯屏上是一个长得相当精神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五官笔挺，此刻穿着一身宽松的水手服，看上去正站在某个船头的桅杆上准备扬帆。烈日下的男人精神饱满，眉目飞扬，注视着屏幕外众人的眼睛炯炯有神，和此刻会议室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大人物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抱歉各位，我刚刚处理完这个星球上一点小小的麻烦，通讯器才修好。啧，亚婆离，让你们研发部的小朋友加把劲吧，我可不想好不容易发现个新大陆，还要自己想办法跟文明世界联系上。”

被他点名的年轻女士哼了声：“奥斯瓦尔多？我记得你今天请假了。”

这位星际闻名的前开拓者闻言一笑，他从桅杆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甲板上：“是啊，可谁叫这回效率这么高呢！先来个好消息吧，本地武装力量在2个系统时前彻底解除，接下来这颗星球将由我们全盘接手。这可是个罕见的海洋星球，我们甚至捕获了几只传说中的人鱼 —— 喏，这颗珠子的成色不错吧？星际海盗那都罕见的玩意儿，但有了那些人鱼，以后就应有尽有。”

说着，他像是才想起来打开通讯器时听到的有关自己的讨论，将头转向钻石那侧：“听上去刚刚在聊些和你我关系不大的事啊，钻石。你不想说，那就让我多句嘴吧。诸位，理解你们对此事的热衷，但有关终末的呓语，这次匹诺康尼项目的归属，恐怕还是得由董事会亲自定夺。对吗，法恩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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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系统时后，星际和平公司顶层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而长桌上四位董事会席位中的三位投影已经消失，由留下来的那位女士公布他们的决定。

法恩莎环视了一下四周已经到齐的与会人员，宣布道：“经董事会决议，匹诺康尼的项目交由战略投资部负责，与项目有关的一切资源调度将由钻石全权负责，请各部门配合。”

尽管结果或许和很多人想象中不符，但董事会的决议不容任何人质疑。

“其他人散会。钻石，留下来我们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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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我的同僚。”

接通的通讯屏上，开拓部主管的脸上笑容依旧，丝毫看不出勉强：“老实说，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董事会那帮人根本不管事，唯一有兴致影响局面的塔娜梵早就站在了你那一边。”

钻石不置可否。

奥斯瓦尔多则继续兴致勃勃：

“收复盛会之星匹诺康尼，和同谐最大的势力家族为敌，将他们占据这么久的美梦之地收入囊中，听听，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任务？当然，令使大人，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样，早有布局。

所以关键并不在这，而在于，一个边星监狱，数个琥珀纪以来公司碍于家族一直没有动作，为什么突然这么急迫呢？

收复匹诺康尼，是为了彻底阻止虫皇的归来，而胜者将赢得七人董事席的位置，也就是公司未来行至存护命途的岔口时必须找到的那位‘革新者’ —— 这就是他们得到的启示，对吗？”

这是公司最核心的秘密，本不该被董事会以外的任何人知晓。

但对于他们二人，一切当然都是明牌。

“奥斯瓦尔多，同我说这些，对你拿到那个位置并不会有任何帮助。”相比起开拓部主管饱满的谈话热情，钻石的回应就显得乏味许多：“匹诺康尼的事没有你插手的余地。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继续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我可不这么认为。”奥斯瓦尔多大笑：“我们毕竟是一起坐到这张牌桌上的竞争对手，一切，当然都会在规则之下进行。”

通讯屏上的男人说到这里，收束了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而他炯炯有神永远充满着活力的双目此刻竟显出了几分阴鸷：“钻石，终末的呓语自盛会之星而现，却未必要在那里结束。事关塔伊兹育罗斯的归来，你猜，丢了匹诺康尼，我手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牌？虫皇的尸骸所在，当年繁育星神的陨落地，真的只有一个被忆域侵蚀的监狱星吗？

“……你找过，但那里没有。”

“的确，托那个小奴隶的福——噢抱歉，他现在已经是你的得力干将了——我的人被狠狠耍了一把，他们没有找到，但没有找到，可不代表那里没有。

钻石，你我都很清楚，茨冈尼亚，一个再贫瘠不过的边境荒星，公司为什么一定要将它握在手心？”

奥斯瓦尔多盯着对手的表情，满意地发现对方终于因为自己有了些许波动。

于是他饶有趣味地再接再厉道：“茨冈尼亚行星带，被虚数武器引爆后产生的巨额能量，不仅能彻底摧毁这颗星球上的所有遗迹，还足够建起一道阻隔任何灾厄的防线。

让我猜猜，一位纯粹的存护信徒，你会阻止我吗？为了一整个行星带上数百亿的生命，又或者……为了某个讨人欢心的情人，舍不得他成为真正的茨冈尼亚遗孤？”

“钻石，七人董事会的位置我势在必得。只有开拓的意志才能为存护的价值做出最完美的注脚。”

说完该说的话，奥斯瓦尔多不再等待回应，留下最后一个笑容后，他关闭了通讯器。

钻石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直到龙晶的头像在手机上亮起：“老板，苜蓿草家系的人已经联络上了，但他们现在也无法将我送往梦境深处，得想想别的办法。”

“……联系砂金，让他准备前往匹诺康尼。”

“不是欧泊吗？”

“转交砂金，他会在明面上代表公司出使匹诺康尼。记住，你的任务对他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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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手机上的消息不再跳出后，男人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了另一台手机。那是一台私人手机，因为某人而买，所以通讯录上至今只有一个人的头像。

那人在三个系统时前发来了一条消息：“听说您回匹尔波因特了。那今晚需要我过来么，先生？”

他握着手机，回应的键就在掌下，却始终没有动。

必尔波因特上方挤作一团的层层乌云终于不甘心只做装饰，大雨瞬时倾盆而下，笼罩了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