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春和我说,有个惊喜要送给我。——叶清】
这是秦长许入学的第十天。
当然,今天也是叶清的生日。
所有人都在筹划给叶清的生日礼物——说实在的,没人会不愿意这么做,因为叶家不止权力方面在白水一手遮天,甚至这几年一直研究的“副本计划”都和叶家挂钩。“副本计划”算半个国家机密,能认识里面的人自然没坏处,那么叶家就是搭上关系的桥梁。
再者,叶清相貌本就足够“漂亮”,虽然用这个词语形容一个男性似乎不太合适,但找不出更好的词语去形容见到叶清第一面的视觉冲击。打个比方,就算叶清是特助生,也会有人为他准备这一切。只不过介时看他的眼神会有所不同罢了。
舒春也是这万千人中想讨好叶清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存在。
总有人认为舒春和叶清是挚交——退一万步来讲,纵使排不到那么好的名次,被叶清记挂的地位还是在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叶清和舒春学画,且师出同门。老师傅素日神秘,但画技绝佳,说是平生只收一个徒弟,却是为舒春破例。
舒春多少有些天赋在身上。
那时候叶清还算年幼,少年贪玩恋春光,有一个同龄的伙伴——而且才情似乎更甚自己一些的伙伴,二人之间的话确实会比别人多些,但也止步于此了。舒春的家世给他铺的路注定他只能在半山腰寂寥。这是个尴尬的位置,上面的人太高够不着,下面的人又无法腼着脸来点交情。
叶清便是那天上月。
不温不火的关系维持着表面平静。直到那天,藏了几百年的裂缝终于在表面展露出与世界的第一次会面。
他撞破了叶清的秘密。
*
叶清此人,生在白水叶家。家中权力蔓延至各个角落,伴随着好坏之事同频共振。
豪门水深,其中太多污泥。
于是叶清的怪癖就在一步步深入泥潭时一点点发掘。
*
那年叶清十三岁。
依旧是没完没了又虚与委蛇的宴会,叶清嫌烦,心中狂躁控制不住要像服务员倒出的酒水那样泼洒出来。
他端的是一副君子作为,温和地冲身边的女伴欠身,扬眉一笑:“我出去走走,失陪。”
叶清放下酒杯,走了。
他是朝着园子中水池方向去的。本身散心,水吸温,水池便是最适宜不过的地方,另一个原因——叶清瞥了眼蹑手蹑脚的某人。他知道那个姓舒的家伙又在跟踪他。
叶清不准备快步甩开舒春,然后躲在哪里跳出来吓唬一下跟丢人的舒春,太没意思。他已经有更好的礼物要送给舒春了。
他厌恶舒春。
叶清喜欢画画,寂云大师是整个圈子里最推崇的画师。叶清拜父母所赐,跟了寂云大师。寂云大师也算懂他,能以画来解一解叶清心中戾气。
然后舒春就横插了一脚进来。
寂云大师说,舒春是有天赋的。
寂云大师说,舒春会是自己一辈子坚持的例外。
寂云大师说,舒春值得。
寂云大师说寂云大师说寂云大师说,那天寂云大师说了很多。和叶清一个小小少年倾诉心事。他似乎忘了叶清外观一直如君子,实则内心戾气大得翻天。而那一夜之间,叶清也从愿意说一些事、袒露真心变为了人前君子。
他说,老师,别后悔,让他来吧。
其实寂云大师一辈子都活得剔透,但独独这件事犯了蠢。他和谁说不好,偏偏和一个因为家世占用了舒春资格的少年说?为什么和一个惯常敏感又暴戾的人说?
叶清想,那种被关怀感几乎是顷刻之间就荡然无存。寂云大师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甚至烧下的灰烬都不愿意留给叶清。
不仅如此,那个被寂云大师赞不绝口的舒春只是一个——幼稚、无聊、可恨的跟踪狂。
叶清也知道那个自大的天赋逼对外说:“我与叶清是挚交。”
想到这,叶清开始冷笑。夜凉如水,他的笑容像月光一样冷淡。一阵冷风吹过,像是什么开场的暗示。
只是没等叶清开始动手,出乎意料的事情就发生了——有小孩落水了。他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喘息声很像叶清家里养的看门狗,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它的喘息。那都是让叶清不喜的声音。
“……救……救命啊!救救……我!”
叶清顿了顿,心里冒出了个点子。他走近水池,瞥见那小孩——一个聒噪的、没教养的下流权贵家的孩子。
叶清本来就不喜欢那小孩,现在看到更是毫无救人的兴致。当然,他眼下的冷酷很大一部分是某个躲在角落偷窥的男孩造成的。或许叶清在等,在等那个自大的跟踪狂跳出来救人于水火。而他只需要站在一边,大人来时动动嘴皮子,没人会不相信他的。但这是个坏蛋的想法。
可是舒春没出现。
叶清当然知道舒春没走。一双常年偷窥自己的眼像偷了腥的猫,在寂寂的黑夜发着幽幽绿光,身旁的呼救声没完没了——水里的小胖子再叫,恐怕就不是溺死,而是乏力抽筋死了。
叶清顿时很没兴致。他站起身,四下寻找些什么。他身形清瘦,在月色下像只白鹤,不急不徐,连动作都染了些温柔的味道。他拎着一根长棍走向小胖子。不蠢的话大概会知道他要干嘛的。
叶清漫无目的地思考。
对上小胖子祈求的目光,他大喝一声:“接着!”可手里却毫无动作。
然后下个瞬间,这只孤高漂亮的白鹤笑了。
此刻小胖子明白了,叶清不救人,只是捉弄他。绝望慢慢笼罩他内心,他眼里蓄满泪花,像被错伤的小兽。
叶清就站在那里,他一面控制不住去想一些东西——比如,平时一贯嚣张的人,也会在被逼到极致的困境中流露出一些委屈的、甚至是柔软的情绪吗?一面他被小胖子低低地哭泣声拉回现实。两个虚无在拉扯叶清,像是一半在光下,又有一半藏在黑暗里的自己。
叶清冷静地看着。
阴风之下,三人对峙。
小胖子的哭声已经轻不可闻,可能是知道无论哭声多大都只有一个结局了,也可能是没力气了。
树林间倏地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是舒春不小心踩到了枯枝。如果放在平时,这点声音会被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忽略。可是此刻不同。小胖子就像发现了救星,大声呼救,水花飞溅,有些飞落到叶清的裤脚。叶清垂眼看,等着。
舒春明白,小胖子的呼救声是叫给他听的。
可是,那声响动仿佛是人在垂死时迸发出的幻觉,消失不见,并且没有再次出现的迹象了。
叶清很低地叹口气,像一阵清浅的风,他故技重施,把棍子举在那,大声呵斥,确保舒春听得到:“想活命?过来拿棍子啊。”
叶清的话放在平时,倒像朋友的调侃。可此刻有人呼救声凄凄惨惨,他无动于衷就算了,再说这样的话,平白叫人心寒。
其实叶清倒是很希望舒春能伙同一群大人跳出来,救人,然后把叶清的君子皮囊拔下来,斥责说你太坏了。这样他反而可以舒服一点。……没准他父亲也会跳出来看看他妈迟淮安一手抚养十三年的崽子。父亲,那个他自出生就没见过一面的父亲。
可是舒春没有。
叶清耳力极好,他听见树叶被踩地吱呀乱叫,然后那匆匆脚步声跑了。叶清知道舒春走了,那个跟踪狂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叶清心里发苦,却又不知道难过什么。
没时间再想了。
他抬了抬眼,看见水中的孩子。
——然后纵身一跃。
小胖子落水一事暂时告一段落。他落水时间长,天凉入冬,就算性命救了回来,还是免不了大病一场。
小胖子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迟淮安是宴会组织的人,出了差错很是愧疚,但她生活毕竟太忙,所以总拜托叶清去看望小胖子。
叶清每次就托着下巴看,一两个小时后离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胖子醒后,对落水之事忘了个干净不提。自然,没人知道他落水前那段小插曲,除了当事人。水池地偏,没监控,也没人知道救他的人是谁。
舒春跑得早,还记得叶清那日的恶。
从此,舒春便以为,叶清心理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常。
舒春的想法是那天被月光劈成两半的叶清,既对又错。
叶清确实从那一刻起,深刻爱上人在极端条件下流露出的柔软情绪。
那种爽感。
——让他灵魂都战栗。
*
所以,在舒春找上叶清,笑意温柔地说要送他个惊喜的时候,叶清是有些吃惊的。
十三岁东窗事发,叶清不再从寂云大师画画。他先前找寂云大师,本是求一份包容、一份调节,可在看望小胖子的那几次他明白了——有些阴暗的、作恶的心思并非一定需要找个港口说出去。其实可以从此压抑下去,或者自我吞吃得一干二净。
那年之后,舒春不敢再跟踪他。可舒春背后的小动作他都晓得。寂云大师的好徒弟不似大师本人淡泊,相反,舒春见钱便是娘。他还是到处说:“叶清是我挚交。”
想到这,叶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挚交”,不紧不慢地开口:“惊喜呢?”
舒春做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跟我来。”
秦长许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眼皮,他双手被反剪,绑在椅背上。
或许已经有一小时过去了吧。秦长许没什么表情地想。
依旧是令人防不胜防的团伙作案。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不过,秦长许闷闷地咳了一声,他眼神淡漠又好似夹杂一份讥笑,在自己眼里,好像没什么是有意思的。
只是这么长时间了,那群人还没有来打他。秦长许不着边际地想,挨打好像已经成为惯例,自己竟然催生出打完了就自由的想法。
作恶的思想难免招灾。
下一秒,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秦长许皱眉,哆嗦。本就寒冬,天气阴冷,因为某些原因,秦长许穿得还单薄。
太冷了。
即使在开了暖气的房间,他也受不住这样一盆水。
秦长许刚打算说话,拳头便落到身上。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那群人像发了狂似的打他,每一次都攻向他身上最柔软的位置。秦长许轻咬舌尖,妄图以疼痛唤出清醒。不多时,喉间便弥漫了股腥味。
“到了。”舒春笑吟吟地说。
他们停在一个铁门外。
叶清神色不变,舒春低语如鬼魅,从他脖颈突袭,绞死他。
“进去看看,我送你的——”
叶清面无表情地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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