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气氛微妙的斋饭过后,福满满与沈希颜两拨人分道扬镳。
回程的马车上,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单调而沉闷,如同福满满此刻的心境。
大嫂显然对相看结果极为满意,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圆圆啊,这下可算是定下来了!沈家门风清贵,希颜那孩子看着也是个知礼的……回去就该准备起来了,纳采、问名、纳吉……每一样都有讲究,嫁妆单子也得再理理,虽说从小攒的嫁妆丰厚,但该添置的还得添置……”
福满满安静地听着,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任由大嫂的声音在她耳边流淌。
福满满机械地点着头,心中一片麻木的平静。
嫁妆?她知道足够丰厚,足以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吸血?她只希望沈家顾及清流世家的脸面,即便有所图,也请体面些,别软饭硬吃。
至于兄嫂是否会支持她和离?和离后是否还要受那“十八岁不嫁官配”的束缚?
这些念头也只是在她心头浮光掠影般滑过,激不起半分波澜。
福满满像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旁观者,对自己的婚事提不起半点热情,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听之任之。
没劲!福满满无声地在心底叹息。这日子,掰着手指头过吧。
不知那个身在遥远时空的“福满满”过得如何?现代社会虽不能纳妾,但诱惑陷阱怕是更多。
只愿那一个“福满满”,能真正圆圆满满,至少,她们之中还有一个是幸福的。
与此同时,沈希颜的马车里。
沈希颜嘴角噙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梦幻的喜悦里。
沈夫人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就这么开心?娘瞧着那福家姑娘,除了身份尊贵些,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好来。”
沈希颜只是笑着微微摇头,并不答话。
他心中翻涌着福满满那惊世骇俗的坦诚、那鲜活独特的坚持、那带着刺却又无比真实的吸引力……
这些,他怎能、怎敢在母亲面前细数?只将那份澎湃的喜悦和期待,深藏心底。
忽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车帘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沈公子,王爷有请。”
沈希颜心头一紧,掀开车帘。果然是萧彻的心腹,初七。
他预料过萧彻会找他,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他原以为至少要等到两家开始议亲的消息传出后。
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沈希颜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娘亲稍候,我去去就回。”
随即跟着初七,走向旁边一条僻静深幽的巷子,最终进了一家外观毫不起眼的茶楼。
踏入其中,才知内里乾坤。
上了二楼雅间,推开门,便见萧彻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边,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仿佛一座沉默的冰山,正眺望着远方。
“下官参见王爷。”沈希颜上前,依礼参拜,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他顺着萧彻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那竟是“福阅轩”的后门方向!
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清进出之人的面容细节,但萧彻那专注的姿态,仿佛能穿透空间,牢牢锁定某个身影。
“沈公子今日春风满面,看来是开心得很?”萧彻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直接切入主题。
沈希颜定了定神,坦然道:“回王爷,是。与福小姐相谈甚欢,共许未来,下官……确实开心。”
萧彻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寒潭,直直刺向沈希颜,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哦?短短一席话,就能让沈探花开心到忘乎所以?沈公子的满足感,未免来得太廉价了些。”
沈希颜挺直了背脊,迎视着那迫人的目光,语气倔强:“王爷此言差矣。言语虽短,心意相通。能与福小姐就人生大事达成共识,彼此满意,此等圆满,下官深感庆幸,福小姐亦如是。她的满意,更让下官心怀喜悦。”
萧彻眼底的寒意更盛。
他不再看沈希颜,重新转向窗外,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像重锤般一字字砸下:“过去两年,她为本王亲手做过五百二十种点心,三百五十二道菜。她给本王写过一百零八封……情意绵绵的信笺。”
他顿了顿,每一个数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刻骨的重量,“她主动拥抱本王三十次。她曾说,要与本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残忍,将那些属于福满满最炽热情感的过往,**裸地摊开,“沈公子可知,最令本王刻骨铭心的是什么?”
“够了!”沈希颜猛地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
他终于无法忍受这**裸的炫耀,愤怒地低吼出声:“王爷!您既已当众拒婚,将她的真心弃如敝履,如今又何必在微臣面前细数这些?!您不觉得对一个姑娘如此,太过分了吗?!”他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抖。
“炫耀?”萧彻猛地回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攫住沈希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嘲弄,“本王只是在告诉你,她真心爱一个人时,是何等模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你,”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碾向沈希颜,“你甘心娶回去的,不过是一个被本王伤透后,只剩下空洞躯壳的‘福满满’?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她,你要来何用?!”
沈希颜脸色发白,被那股气势逼得几乎窒息,但他仍强撑着反驳:“微臣相信福小姐!她既已决定向前看,便是真的放下了过往!过去的两年已成云烟,未来,我与她还有无数个朝夕!即便起始她无法如从前那般全然付出,那也是人之常情!微臣有耐心,有真心,终有一日会赢得她的全部!”
“赢得?”萧彻嗤笑一声,眼中寒光乍现,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性,“若是本王不许呢?”
他再次逼近,几乎与沈希颜面贴面,那强大的压迫感让沈希颜几乎喘不过气,“你沈希颜,拿什么来抗衡?拿你沈家满门的清誉?拿你父兄叔伯的前程?还是拿你那点可怜的……翰林院编修的俸禄?!”
沈希颜被逼得踉跄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强作镇定:“微臣……微臣相信王爷并非公私不分、以权压人之辈!”
“你错了!”萧彻斩钉截铁,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于本王而言,只要涉及到她,便无公私之分!她,比这大庆江山任何一件事都重要!”
这惊世骇俗的宣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彻底粉碎了沈希颜最后一丝侥幸。
沈希颜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不甘,死死瞪着萧彻。
然而,在萧彻那双翻涌着滔天权势和绝对意志的冰冷眼眸面前,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败下阵来,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萧彻欣赏着他眼中的溃败,嘴角的讥讽更深:“沈探花,你让本王很失望。本王原以为你能在竹林里夸下海口,说要与她共同面对世俗流言、长辈苛责,多少该有点骨气。没想到,仅仅面对本王,你就如此不堪一击?”
他精准地撕开了沈希颜之前的豪言壮语,“就凭你这点能耐,拿什么护她周全?拿什么兑现你的承诺?”
沈希颜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萧彻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施压,抛出了更致命的一击:“哦?你以为你的父亲,沈大人,真的支持你?”
他看着沈希颜骤然变化的脸色,冷笑道,“今日一早,令尊就亲自到本王府上,言辞恳切,请本王看在同僚之谊的份上,务必向太后娘娘陈情,不要将他‘寄予厚望、视为沈家未来砥柱’的心爱儿子,给‘毁’了!”
“不可能!!”沈希颜如遭雷击,失声叫道,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父亲他明明……明明……”
“他明明很支持你?”萧彻替他说完,语气充满讽刺,“那不过是做给你看的假象!他早已察觉你对福家小姐的心思。若直接强势阻拦,只会将你推向对立,父子离心。他把沈家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你身上,怎会容忍你为了一个‘声名有瑕’的女子自毁前程?在他眼中,靠近福满满,就是毁你!”
“我不明白!”沈希颜扶着旁边的桌沿,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与福小姐成亲,堂堂正正,门当户对,怎就会毁了我?!怎就毁了沈家?!”
“其一,”萧彻条分缕析,如同宣判,“令尊想明哲保身,不愿卷入太后与本王之间可能的角力。娶了太后侄女,沈家就等于站了队,再无退路!其二,”他目光如刀,剐在沈希颜心上,“沈家数代清流,名满天下!若你娶了她,你沈希颜日后无论取得何等功绩,在世人眼中,都脱不开‘裙带关系’、‘攀附外戚’的污名!沈家百年清誉,将因你一人蒙尘!其三,”萧彻逼近一步,直视沈希颜失神的双眼,“也是令尊最担心的,你已深陷情网,被福家姑娘迷了心窍!他怕你困于儿女情长,再无进取之心,白白浪费了这身才学和沈家为你铺就的青云路!”
每一个“理由”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希颜的心上,将他赖以支撑的信念砸得粉碎。
他无力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沉痛忧虑的脸、家族清誉的重担、前程功名的压力……如同一座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垮了他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瘫软在那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沈希颜才从巨大的打击中勉强找回一丝神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绝望的祈求:“王爷……王爷能否将微臣外放?远远的,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微臣……微臣带她走!我们远离这些纷扰,只求一方清净,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成全你?”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冷酷,“沈希颜,你凭什么认为本王会成全你?你又凭什么认为,她会愿意为了你一人,抛下她敬爱的兄嫂、疼爱的侄子,离开这繁华京城,随你去那穷乡僻壤?”
萧彻再次无情地粉碎沈希颜的幻想,“你能躲一辈子吗?你能时时刻刻将她护在羽翼之下,隔绝沈家内宅可能的风刀霜剑吗?以你的糊涂和天真,”萧彻的讥诮毫不留情,“恐怕她在你沈家的深宅大院里被无声无息地磋磨至死,你还沾沾自喜,以为给了她一片岁月静好呢!”
沈希颜被这残酷的预言彻底击垮了。他痛苦地抱住头,指节深深插入发间,苦苦思索,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学,在现实的权势倾轧和家族桎梏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
他找不到任何一条可行的路,能同时保全爱情、家族和前程。
看着沈希颜濒临崩溃的模样,萧彻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掌控一切的冷酷。
他抛出了最后的安排:“不必再想了。本王已拟好旨意,擢升你为都察院御史,外放湖南,任提学官。”
“湖南提学官?”沈希颜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两湖……两湖乡试历来只在湖北贡院举行,湖南何来提学官?何须单独设考?”
萧彻的目光投向窗外福阅轩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说,湖南学子赴湖北赶考,需横渡洞庭湖。汛期风高浪急,九死一生。因此湖南应试者寥寥,文风不振,恶性循环。她提议……在长沙专设湖南乡试考场,以振学风。”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沈希颜脸上,“派你去主持湖南教育,推行此新政,她放心。本王……也放心。沈公子,你,可乐意?”
沈希颜愣住了,心中百味杂陈。他喃喃道:“她……身在京城,竟能洞察千里之外学子的艰辛,思虑如此深远……真乃奇女子……”
“她的好,本王自然知道。”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绝对的独占意味和警告,“而你,只配远远看着。既然护不住,就别痴心妄想。”
他下达了最后的逐客令,“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好好想想,怎么跟福家人解释,怎么体面地退出,别让她再伤一次心。至于如何在她面前说……”萧彻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比本王更会哄她开心,本王就不‘指教’了。回吧。”
“王爷!微臣还没……”沈希颜挣扎着想说什么,哪怕是无力的辩解。
“你会答应的。”萧彻断然截住他的话,声音斩钉截铁,“你,别无选择。”
沈希颜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他看着萧彻冰冷的侧影,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灰败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如同斗败的公鸡,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挪出了这间让他希望破灭的雅间。
初七悄无声息地进来,奉上一碗温热的奶茶。
萧彻端起,浅啜两口,英挺的眉宇间却蹙起深深的褶皱,仿佛品尝的不是香醇的奶茶,而是难以下咽的苦涩。
萧彻放下茶碗,望着窗外福阅轩的方向,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幽幽响起:
“这味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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