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严暮想死。

不是发牢骚的那种口嗨。

而是真的想死。

她躺在土炕上,睁着眼睛,望着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屋顶椽子。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

是第十四天?还是第十五天?

时间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甚至没有一块像样手表的地方,失去了精确的意义,只剩下白天和黑夜缓慢而沉重的交替。

两周前,她还是二十一世纪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暮色厨房”,在尝试复刻一道据说是唐代宫廷流传下来的甜品“蜜油酥酪”时,因为托大而使用了疑似变质的酵母,导致食物中毒。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记得的只有舌尖那古怪的酸涩味和胃部的剧烈绞痛。

再睁眼,就成了现在这个严暮——一个同名同姓,从江南水乡来到内蒙古草原边缘插队,但因严重水土不服、高烧不退而奄奄一息的十八岁知青。

最初的几天,是在浑浑噩噩的高烧和混乱的记忆融合中度过的。

属于这个时代的“严暮”的记忆碎片——离家的不舍、旅途的艰辛、对草原辽阔的恐惧、对粗糙饮食的不适、劳动的疲惫、病倒的无助——像潮水般涌入,与她二十八岁的记忆剧烈碰撞,几乎让她精神分裂。

她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小说里写的“穿回去”的蠢办法。

夜深人静时,她偷偷掐自己大腿,掐到青紫,除了疼,什么也没发生。

她对着空气小声念叨“系统”、“面板”、“老爷爷”,试图听到脑子里另一个声音的回答。

她尝试回忆那道要命的蜜油酥酪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在脑海中完美复刻,期盼能再次触发什么时空节点,结果只是让胃部条件反射地一阵抽搐。

所有的尝试都石沉大海。

绝望像无休止的流沙,将她一点点淹没。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最终,连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

生无可恋。

她从未对这个词产生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

二十八年的现代生活,所有的便利、所有的追求、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被一刀切断。她被困在这个陌生的躯体里,困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前途一片迷茫的时空角落。

知青点的生活,更是加剧了这种绝望。

每天的食物是能噎死人的杂和面饼、腥膻难忍的奶茶,偶尔有一点水煮土豆或萝卜,几乎不见油腥。

居住条件简陋,土炕硬冷,被褥潮湿,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霉味和牲口粪便的气息。

同屋的知青们,大多面色菜黄,眼神麻木,被繁重的劳动和艰苦的生活磨去了棱角,彼此间交流也少得可怜,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知青点的负责人张秀兰大姐对她这个病号还算照顾,但严暮病的太久了,久到再有耐心的人也会开始不耐烦。

严暮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集体里,是个拖后腿的存在。

今天下午,张大姐又来看她,语气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训诫感:“严暮啊,你烧退了,能起来就多活动活动,总躺着不是办法。要尽快适应,融入集体劳动中去。”

严暮在心里呵呵。

她拿什么去适应?用这具走几步路就喘的病弱身体?

还是用她那个习惯了精致生活、脱离了现代电器就活不了的二十八岁灵魂?

她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趁着午后其他知青都去参加集体劳动,张大姐也不在,她挣扎着爬下炕,套上那件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知青点土坯房。

外面,天高地阔。

初春的呼伦草原,依旧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苍黄,只有零星几点顽强的草芽预示着生机的回归。

风很大,呼啸着掠过大地,卷起沙土,打在脸上生疼。阳光刺眼,却毫无暖意。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任何方向。

脚下的土地坑洼不平,虚弱的身体很快就开始抗议,肺部火烧火燎,脚像灌了铅。但她没有停下,反而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或许走到极限,就能回去了?或者,干脆就这样消失掉,也好过在那个土坯房里毫无希望地熬着。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夕阳开始西沉,巨大的、红得有些不真实的落日悬在地平线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温度急剧下降,寒意像无数根针,穿透单薄的棉衣。

她停下脚步,茫然四顾。

来时的足迹早已被风吹散,四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起伏的黄色丘陵。知青点的影子早已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无边无际的、冷漠的荒原。

迷路了。

她没有丝毫恐慌,反而心底隐隐有一种“太好了”的解脱感。

省得回去了。

她找了块背风的土坡坐下,抱着膝盖,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天空从绚烂的橙红变成冰冷的深蓝,最后,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密密麻麻,璀璨得令人心慌。

这里的星空,比她那个时代被光污染的城市夜空要清晰壮丽得多,但也更加冰冷与高远,更加凸显出人类的渺小和孤独。

脚踝传来隐隐的疼痛,是刚才不小心崴了一下。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阵阵袭来。但她懒得动弹,就这么坐着,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冻死。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似乎都比回去面对那令人绝望的现实要好。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瘆人,带着明显饥饿感的呜咽声,从不远处一丛茂密的枯草后传来。

严暮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奇异地,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双绿油油的、充满残忍和饥饿的眼睛,在草丛的阴影中亮起,死死地盯住了她。

是狼。一匹看起来瘦骨嶙峋、却更显凶悍的孤狼。

它龇着惨白的牙,腥臭的涎水从嘴角滴落,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逼近。死亡的腥气扑面而来。

严暮看着它,心里一片空白。

没有恐惧,没有逃跑的**,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欠奉。

二十八年的生活经验在此刻毫无用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绿色眼睛,仿佛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自然纪录片。

也好。就这样吧。

被狼吃掉,总比慢慢耗死在那土坯房里要痛快些。

她闭上了眼睛,坦然地等待着利齿撕裂皮肉的剧痛。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撕裂夜空的、充满力量和野性的呵斥!

“呔!滚开!”

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草原上。

紧接着,是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哒哒哒!由远及近,快如闪电!

严暮猛地睁开眼。

只见一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侧面的坡地上疾冲而下!

马是蒙古马,虽不够高大、却格外健壮。

马背上的人,伏低身体,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

严暮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矫健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扬起的一根长长的、带着套索的杆子——套马杆!

那匹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和那声充满力量的呵斥吓住了,它猛地向后跳开,惊疑不定地望向冲来的骑手。

骑手没有丝毫停顿,马蹄踏地,溅起尘土,直冲狼而去!

在高速疾驰的马背上,骑手手中的套马杆如同灵蛇出洞,带着呼啸的风声甩向那匹狼!

草原上的狼显然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它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嚎,夹起尾巴,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了黑暗的草丛中。

危机解除,快得如同幻觉。

严暮还保持着等死的姿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骑手勒住马,调转马头,面向她。

马儿喷着粗重的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骑手直起身,月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

她穿着一件厚实的蒙古袍,头上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帽檐下阴影浓重,看不清面容。

“喂!你没事吧?”那个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关怀和急切,她说的是汉语,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清晰可辨。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就跨到了严暮面前,蹲下身来。

靠得近了,严暮才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充满生命力的、年轻的脸庞。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艳大气,眉毛黑浓飞扬,眼睛又大又亮,像草原夜空中的星辰,此刻正闪烁着担忧和好奇的光芒。

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点上扬的弧度。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但眉宇间却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

“吓傻啦?”

见严暮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姑娘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别怕别怕,狼被我赶跑啦!你是哪个知青点的?怎么大晚上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多危险啊!”

她的语速很快,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严暮周身的死寂和冰冷。

严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干涩得厉害,而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该说什么?说自己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回不去家所以不想活了吗。

见她还是不说话,姑娘凑近了些,借着星光仔细打量她,眉头皱了起来:“呀!你的脸好白!是不是受伤了?脚怎么了?”

不等严暮反应,她已经伸出手,动作熟练却异常轻柔地检查了一下严暮的脚踝。

“崴了?没事,不是很严重。来,我先带你回去!这地方不能久待!”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伸出双手,一手穿过严暮的膝弯,一手揽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竟轻松地将严暮打横抱了起来。

“啊!”严暮猝不及防,惊呼出声,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胸前的衣襟。

姑娘抱着她,走到马旁,利索地先将严暮扶上马鞍坐好,然后自己才翻身而上,坐在严暮身后,一只手自然地环过她的腰,拉住缰绳,将她稳稳地护在怀里。

“坐稳啦!咱们回家!”

回家?

这是严暮这两周以来,最想听到的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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