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束最艰难的数学考试,卫南亭紧绷的神经一松。
出了校门,她推着自行车慢慢走。
这条路她既陌生又熟悉。
道路不宽,树也不多,因为树会挡住阳光,影响田里的农作物生长。夏日的阳光在下午也不减威力,晃得人眼晕;晒得田埂上的野草绿得发亮,空气里有草香。
恍惚间,她想起了前世为挣钱打了几份工奔波于城市的疲惫、今生坐在学校考场里的紧张……前世今生,那些片段在眼前叠了又叠,她竟有些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岁,还是一场太真切的梦?
到了一道岔路口时,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一抹身影。
他歪坐在路边的老柳树下。
卫南亭本已骑过了半米,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没由来地发紧,手指下意识捏了刹车,车轱辘在土路上蹭出道浅痕,她调转车头,慢慢退了回去。
是许明起。
今天是周二,他不是应该在学校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过来看自己考试,鼓励自己?
即便重生后脸皮变厚了,卫南亭此刻也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不过那声“明起哥哥”她喊不出来,信里不用见面,她怎么谄媚都行,两人面对面时,她还是缺少胆量了。
她向他寻求帮助的原因之一,是他是自己认识的人里,后来最有出息的一个了。他们同属一个公社,他爸和她爸有着相同的职业。
小时候她爸开车运货时爱带她出去,也常常遇到跟着许爸爸出去的他。她常和他去玩,看他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窝。
可谁料到曾经调皮的玩伴,后来有那么高的成就。
这小子后来是真是能耐啊!
前世他是最早一批闯南方的,2002年出狱后就去了。后来,听说他在南方发财了,再后来,听说他回家乡做房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她打工的时候电视上看见过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跟现在这副少年模样比,简直判若两人。
再后来,从中央新闻上见过他,他和她不是一个圈子了,他的做派是上等人才有的沉稳,儒雅,从容。
此刻的许明起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松松散散地扎在军绿色的长裤里,双腿修长。眉间疏朗,鼻子高挺,黑眸沉沉。
长袖挽起手,露出的小臂是小麦肤色。
这是从少年向青年迈去了啊。
不过,眼下那圈青黑重得像是熬了个通宵。
他嘴里叼着根竹签,手里也拿着一把。竹签顶端沾着块琥珀色的小糖饼,卫南亭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糖饼。
转糖画时,如果没转到龙凤、蝴蝶这些 “大件”,摊主会用金黄色的糖稀在大理石板上点出的小圆饼,最后插根竹签,算是 “安慰奖”。
光是想到那糖饼入口时的焦香、化在舌尖的甜意,卫南亭嘴里的唾液就开始疯狂分泌。
许明起也在看她,带着一种好久不见的打量。
卫南亭舒了一口气。他有余钱买糖饼,是真的没有因为给了自己五十块钱而影响生活了。
“想吃?” 他挑了挑眉。
卫南亭望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想起多年后电视里的他,此时的狂放不羁早沉淀成了彼时不动声色的沉稳,举手投足间尽是商场历练出的从容自矜。
谁能想到,此刻坐在田埂上、恣意妄为,目中无人,叼着块糖饼的痞子少年,将来会有那般光景?
她捏着车把下了车,把自行车往塘路边一撑,脚撑 “咔嗒” 一声落定,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卫南亭从背后的背篓里摸出个油纸包,油纸边缘浸着油星,还没打开就能闻到卤鸭的香味。她递过去时有点忐忑,带着点试探:“我用卤鸭跟你换。”
许明起的目光先扫过那油津津的纸包,看向那瘦长的指头。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揶揄:“怎么还是这么馋糖?小时候就总被我用块糖骗着跑,现在都十五了,还没被人用糖骗走,真是奇了。”
他说着站起身,把手里的糖往她面前递,却没接那油纸包。站起来的瞬间,才显出他的修长个子。他比她大一岁,看着瘦,身高却已经蹿得老高,有一米八了?
许明起微微垂眼,目光落在她的发顶,神色有几分的温柔。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卫南亭抬眼问,睫毛轻轻颤了颤。
自取舅舅家上学,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很少,她以为,他忘了小时候的零碎事。
许明起听到这话,耳朵尖忽然悄悄红了,只是他垂着眼,正好把那点局促掩在阴影里。
他说:“是谁小时候总追在我屁股后面跑,一口一个‘明起哥哥’,吵着说长大了要当我媳妇儿?怎么,这才多久没见,见面不叫我‘明起哥哥’就算了,连我的名字也忘了?这是有新的的哥哥了?是李哥哥还是张哥哥?”
低低的声音带着笑传到耳中,卫南亭的脸颊 “腾” 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一个活了三十三的 “老阿姨”,竟被个半大少年撩得面红耳赤,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都十五了,怎么反倒越大越爱害羞?” 少年的声音里笑意更浓。
“你不换,我就不吃你的糖。”
话刚出口,卫南亭就悔了。
这话也太自作多情了,人家说不定就是随口逗逗她,她倒还拿上乔了。脸颊烫得更凶,连耳根都泛了红,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 这样啊。” 十七岁的少年眼瞳黑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定定地瞅着她泛红的耳尖。
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卫南亭慌忙别开脸,伸手就要去扶车把:“算了,不换就不换,我走了。”
“急什么?” 许明起轻叹了声,“换。” 他说着,又往前递了递糖,目光却落在她的手腕上。
那截露在外面的皮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手腕上的青筋明显,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卫南亭说:“给你的,谢谢你给我……我朋友的五十块钱,她说等中考以后,她暑假挣了钱,就还给你。”
许明起:“不急。对了,你知道她在舅舅家都吃些什么吗?在舅舅家,现在还有停歇的时候吧?”
他说着,接过纸包,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触到掌心上一层茧子时,心里更沉了。
卫南亭却是没知觉,她眼里有糖。
接过糖,没忍住把五根糖棒全塞进了嘴里,甜意瞬间漫开,她含混地说了句 “没有” 。
然后眯起眼,感受着口腔中的甜蜜,表情像只满足的小猫。
“瞧你这点出息,几根糖就哄住了。” 许明起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以后可得多留个心眼,别人家给点好处就跟着走。尤其是……”
他顿了顿,目光忽然沉下来,定定地落在她脸上,“别再为了口吃的,就随便应下给人做媳妇儿的话。”
都是八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卫南亭本早忘了,被他这么一提,心里竟莫名虚了半分。
“卤鸭很好吃。” 她说着,转身就扶上了自行车,只想赶紧逃离这让她脸红的场面。
刚骑出去两步,脑子里忽然闪过前世听人说的事,许明起后来虽说出息了,可身体一直不算好。对于身体不好的原因,有人说早年他太辛苦累着了,有人说他定是有不好的嗜好,玩坏了身体;有人说就是小时在老家染上了血吸虫病,影响了寿命。
她心里一紧,猛地捏了刹车,车轱辘在地上蹭出道深痕,她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少年,大声提醒:“我过县城时听人说,咱公社血吸虫病最厉害!听说得这病的,发育会受影响。你是男孩子,可得上点心,少去野游,也别喝生水!”
发育不好?
是精神还是身体?
许明起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包带着油香的卤鸭,眼底闪过一丝愕然,跟着耳根就热了起来。
她这是…在担心自己?…还是担心她的未来?
十七岁的少年站在树下,不语。
他望着卫南亭骑车远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的脸上藏不住的欢喜。
她记得他,她关心他。
.
路上,经过一个水碾,卫南亭突然想到空间里种的麦子熟了,虽说被鸭子啄了些,剩下的依旧不少。
她将自行车停下来,在水碾边上坐下。
用意识收麦子倒是方便,不用考虑环境。她昨晚看见堂屋里有干净的大麻袋,还好她放了一些在空间里。
空间里的麦子第一次成熟,兴奋得她凭着意念就把麦子归拢装好。只是太兴奋了,意识用得多了,头有点发晕,她赶紧喝了仙露水,那点眩晕感转眼就散了。
收完的麦秆还留在黑土地里,以黑土地上的流速,用不了多久就会腐化,变成滋养土地的肥料。她又在空出来的地方重新种上麦种,才想起新收的麦子没处放,忽然记起竹楼二楼,或许就是储物的仓库?
她试着用意识推开二楼的那扇木门,那门依旧纹丝不动。没法子,只好先把麦子堆在一楼客厅,好在楼下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一样,麦子放久也不会坏。
她走进水碾坊,磨了两袋面粉。
早上不能总是只喝稀粥,熬不到中午肚子就饿了。她以后,早餐可以加配韭菜饼。
磨完面粉往家赶时,天已经擦黑,卫南亭刚推门进屋,就听见“哐当” 一声。
是冯玉珍又在摔盆打碗。不用想也知道,准是嫌她回来晚了,又在拿东西撒气。爸爸不在家,她不敢和冯玉珍分辨,反正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她缩了缩肩膀,大气也不敢出,只低着头快步往厨房挪。
吃完饭,好不容易挨着收拾完灶台、洗完碗筷,她轻手轻脚溜回自己那间小耳房,摸黑摸到灯绳,“啪嗒” 一声拉开电灯。刚从书包里掏出课本,还没开几行字,门外就传来冯玉珍的声音:“不知道电费贵?大晚上开着灯瞎晃悠,你是有多少书要读?要读书,不晓得白天读?白天不回家,晚上浪费电。”
卫南亭手一顿,连忙又拉灭了灯。屋里瞬间陷入漆黑,她却松了口气。还好,空间里有柔和的光亮,足够她看书。她悄悄意念一动,身影便进了空间。
哼,稀罕,她还觉得房间里的灯不够亮。
夜色渐深,卫南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白天见到的许明起,以及他在现实和信中,那判若两人的态度。
明明在信里,他那般沉稳可靠,像位真正的大哥,温和的师长。耐心帮她分析难题,细致教她应对之法,甚至怕她手头拮据,还特意寄了钱来帮她解决困境。
可今日乍一见面,却不是那样的。
少年身上那股不羁劲儿,倒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逃学捣蛋的顽劣,在乡间田野里撒野时的狂放不羁,还有眼底藏不住的桀骜不驯。这才是她记忆里那个鲜活跳脱的少年,和信中那个成熟稳重的 “他”,简直是两个人。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窜进婉兰的脑海,让她心口一紧。
他当年并非因为其他病而死的,而是精神分裂?难道他是得了精神分裂症,所以才把自己给折磨没了,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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