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东熹真七十四年,帝国苟延残喘,终显颓势,先帝死于边疆亲征,太子卫衡临危受难,登临大宝,成沅亦随之成为当朝皇后,母仪天下。
三月后,太后心悸之症复发,随先帝而去。
短短的半年间,卫衡先后痛失双亲,他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衰老,仿佛一夜之间,已尽数学来先帝那般的不苟言笑和冰冷果决——他是帝王,必须当断则断,纵横捭阖,再容不下所谓少年天真的情状。
何况先帝治下,看似太平盛世,却早已留下了太多积重难返的冗政难题。
末年重文轻武,边疆防线更是一退再退。衰败的王朝传至卫衡手中,开疆拓野,重铸王朝,便成为压在他肩上不容抗拒的宿命。
成沅心疼他夙夜不休,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如她,也学着熬了羹汤送进殿中。
哪怕后宫不得干政,只是摆张小榻,彻夜陪在他身边,依然觉得有甘苦同舟的宽慰。
过后许多年,我仍常想起自己那时侍奉殿中,卫衡疲惫不堪、不时蹙眉,成沅便从榻边起身,轻轻过来为他揉肩的模样。
可想起又如何呢?
无非是感慨岁月久长。卫衡那时尚且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却竟已过去十数年光景。
那是最苦涩难熬的岁月。
却也有些喜事,譬如那年冬末,阿沅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我匆忙去殿中传报消息,知道消息的卫衡拉住我的手,性情沉郁的帝王,此刻蓦地双眼弯弯,笑得温柔欢喜:“姑姑,朕和阿沅有孩子了!”他说,“如果他是个男孩儿,便是我朝的太子,是个女孩儿,也会是朕顶顶珍爱的掌上明珠。”
我听得有些无奈,本想提醒他人言可畏,应当谨慎言辞——可他如今何尝不懂这些?无非是欣喜来的那样真切,压根无暇考虑细枝末节。我不过奴仆之身,话在喉口绕过一圈,也只得咽回腹中,不再谈及。
帝王大步离去。
一路回到阿沅宫中,甚至来不及尽数屏退宫人,便直奔她榻前,将人一把搂进怀中。
同样的年少誓言,同样的欢喜轻许。
两人都满眼是泪。
“阿沅!我们要有孩子了,我们终于会有一个、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他捧住她的手,不住轻蹭着颊边,“你不知道,我有多盼望这一天——近日朝中事务繁杂,我总想着,你日日一个人呆在这偌大宫中,没人陪你说话,该有多寂寞,如今好了,我们有孩子了,我实在抽不开身时,有我们的孩儿陪着阿沅……”
“有孩儿了,你便不来了?”
不过少年的帝王,被小皇后突如其来的一句反问噎得怔住。
回过神来,登时有些红脸,将她抱得愈紧。
“怎么会?”
他说:“我多羡慕那孩子,日日陪在你身边。若我不是……我也多想日日陪在你身边。”
“陛下,又说傻话了。”
她纤纤玉指点在少年额头。
鼻尖相蹭,不由莞尔。
那是向来端庄温柔的小皇后唯一最是孩子气的模样,那年,她十九岁又三个月,人人都还以为,她的日子还会有很长。
她会母仪天下,与卫衡执手偕老,并肩看江山锦绣。
直到卫衡那日下朝,忽而面如死灰地半跪在她身前,又是那样的姿势,却对她疑惑目光视而不见,兀自将人抱了个满怀。
“阿沅,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颤颤,全是不舍,说话时泪落如泉涌。
他说阿沅,我亏欠你——我一生都亏欠你。
“这个孩子,阿沅,我们不要了,好不好?——我们还有很多年,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这个孩子,留不得了。”
四.
我从没看过阿沅恸哭的样子。
可那天,她满眼沤红,挥手一巴掌,没有扇中卫衡的脸,却狠狠摔在桌上,顺手将一桌甜食拂了个干净,满室狼藉。
卫衡没有躲闪。
只攥紧她的手,低声解释着因由——不外乎是朝中四大家族那些个勾连捭阖。季家虽也是将才出身,但先祖早年畏惧功高盖主,后辈只做文臣,势力已大不如前,而执掌大军的谢氏,如今却早已拥兵自重,威震朝野。
先帝过世后,卫衡举其余三大家族之力相制衡,仍极为艰难。
如今谢家家主终于松口示弱,却是因谢家大小姐对帝王心有所许,将军疼爱幼妹,让步的唯一条件,便是必须依靠姻亲为媒。
而倘使年轻的皇帝与皇后琴瑟和鸣,膝下有子,塞进怎样国色天香的谢家小姐,都不过徒劳无功。
“阿沅,我只有你,……你不要哭,”卫衡握住她冰冷的手,轻轻抵住额头,“我只有你,你信我。”
这句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带泪,往后数十年,亦确实所言非虚。
可成沅的泪一颗一颗从眼眶落下,何尝不是同样哽咽:“我不哭?苏卫衡,我如何能不哭,我是皇后,也是母亲,如今却连哭一哭我的孩子,都做不了么?”
“阿沅,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
“那您为何在我面前落泪?”她一字一顿。素净的指尖,直直掐进他掌心,几近落血,“您也是孩子的父亲——您分明知道,你说的话,我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不是吗,陛下?”
于情于理。
这是一个皇后所应该做的分内事。莫说是一个孩子,便是自己的性命,母家的尊卑,以他们多年夫妻情深,她怎能不给?至于旁的感伤,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在为她的孩子落泪罢了。
卫衡闻声一愣,许久不能言语。
他或许只是想抱一抱她,却终究不忍听她哽咽着哭泣。只得静静站在她身旁许久,直至夜深露重,悄然离去。
次日。
后宫传讯,长阶路滑,皇后不慎摔跌,终至于流产。帝大恸,洒扫宫人多受惩处,为皇子殉葬。阿沅不忍,复又在大病之中温声劝导阻止,终于才让无辜的宫人保下命来。
那一日,她满头长发铺陈,气若游丝,挣扎间握住我的手。
那一日。
打我第一次见到阿沅,已经过去八年,我离她离得那样近,忽而发现她眼中骤然而来的苍老,她将它掩得那样深,却混着泪一并流下来,泪落如雨,擦拭不尽。
她说姑姑,我本不该爱他的。
“我若不爱他,若只像从前皇后娘娘说的那样,做个太子妃、做万人景仰的一国之母,便不会哭了。何曾有皇后,会为自己帮了陛下的万代伟业而痛苦不已呢?本该荣幸之至,得了他一生的亏欠才对。”
她的泪水染在枕巾上湿透,却还笑着。
“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那天我知道他会来,便不该去见的——”
我听得心头一紧。
不由也攥紧她的手,想劝慰,却说不出口。末了,竟只能挤出一句,“娘娘,日子还长呢,听姑姑的话,莫要哭伤了身子。”
翌年十月,谢氏如蔷入宫,封为贵妃。
同年,谢家大军开往边疆支援,大军呼声如雷,无可匹敌,异族节节败退。
卫衡遵守了自己的誓言。
他娶谢如蔷,不过是图谋于谢家全心全意的支持,他一生心之所系,依然还是在阿沅身上。夜中,她也依旧铜炉暖火,亲点宫灯,等着勤政的帝王晚归,后宫无人不知他们的恩爱不移。
哪怕她不再下厨做羹汤,不再陪他彻夜漫漫。
——这一件一件,她似乎全都忘在脑后,对于一个合格的皇后而言,小女儿娇态,自然是不需提起的。
偶有一次,她身子不适提前睡下,我同帝王告罪,满面疲态的卫衡却只停在我面前,忽而叹息一声:“姑姑,朕欠她的太多……该怎么做,你告诉朕,该怎么做,才能让阿沅原谅?”
我定定看他。
那双眼里尽是歉疚无奈,再没了少年意气时的风姿潇洒。
蓦地,我忽而又想起多年前,先皇后召我入见,垂首品茶时的淡然:“你照顾卫衡长大,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可是还不够——他还没有意识到,天子心中,本不该有太多似是而非的顾虑。”
“本宫把阿沅放在他身边,为的就是让他亲手,在帝王霸业和儿女情长中做出选择,阿沅会帮他的,她是个极好的孩子。这也是本宫这个做母亲的,最后能留给卫衡的了,阿满,你的心情也不外如是,不是吗?”
不是吗?
此时此刻,我看着卫衡,心中却莫名有了涩意。
不是的。
我在心里回答她,不是的。
我待卫衡如亲弟、亲子,我不过一介奴仆,看不到江山万里,看不见千秋伟业,只希望他从来如少年天真恣意,展颜温柔。
于是我迟疑片刻,终究壮着胆子,给出了帝王心中早已有的回答:“一个孩子,您应当还给娘娘一个孩子。也是时候,该为娘娘稳固母家,帮季家一把了。”
卫衡将我的话视为阿沅的暗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亦当然将我的话听进耳中,此后不久,忽派季家长子、阿沅的长兄紧随谢家大军出征,并任其为征西大将军,享代君出征,监察六军之殊荣。
当夜,我便听得他在阿沅身旁轻声细语:“朕想为你兄长谋个好名声,这次出征有谢家抗敌,不过是要他捡个功劳傍身——阿沅,一切都只是为你。”
他轻轻将人搂住,动作里都是唯恐碰碎了她的小心翼翼,末了,又问:“阿沅,我们总能回到从前,不是吗?”
他看不见成沅的脸。
我却能看见,她的眼神看向很远,很远。
许久,却终究只叹息一声,回抱住他,她说:“是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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