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特卡琴科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那片白桦林,这是他与北溪的第四次见面。
刚下过一场大雪,天空澄澈得仿佛水洗过一般,厚实的积雪上他的脚印连成一串,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树林深处。他久久地凝望着,皑皑白雪刺痛了双眼,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北溪时的情景。
他们的相遇似乎总在雪天。
那时年幼的特卡琴科还不知道北溪是谁,父母带着他到莫斯科探亲,打点好住处后又反复叮嘱他不要乱跑,接着就急急忙忙地去办自己的事情了,小特卡琴科不得不一个人待在窄小的屋子里与无聊的报刊读物为伴。
他向来不是个老实的孩子,初来大城市更是对什么都新奇不已,哪里听得进去家人的话。特卡琴科已不再能回忆起那时自己是如何偷跑出去的了,也许是翻了窗子,又或者是跟在胖胖的女邻居身后混过了其他人的视线,亦或是其他什么办法。
反正他总会有新奇的鬼点子,总之在一个钟头之后,特卡琴科就已经顺利和附近广场上聚堆的男孩们打成一片了。在那个调皮捣蛋狗都嫌的年纪,一群小伙子聚在一起大概就总代表着将会惹出点什么祸事来,而就在他们百无聊赖地讨论要去谁家院子里偷偷把树上的积雪都摇下来时,现成的捉弄对象正好送上了门。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这是特卡琴科对北溪的第一印象,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搞错了。
“嘿,看那里!”小团体中领头的那个压低声音提醒他们,带着浓浓的兴奋,“那个‘侏儒’来了,柳德米安大妈没跟着他!”
特卡琴科愣了一下,再次抬头确认——哦,那是个男孩子,他长得可真精致。可是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看起来还没有他们几个大,为什么要叫他“侏儒”?
他拽了拽小伙伴的胳膊,低声讲了自己的困惑。
那个男孩,特卡琴科记得他叫伊万,先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可能又想起来他是外地人,随即也就不奇怪了。“你别看他那个样子,他年纪可比咱大多了……”
其他孩子闻言也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卖弄着自己从父母那里听来的传闻。
“我妈妈说,在她还只有我这么大时那个人就这副样子了,现在还是这样!”
“柳德米安大妈是他的保姆,据说她刚被派来照顾那个怪胎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那会儿还是五十年代哩。”
“不对,我爸爸说是四十年代!”
特卡琴科听的瞠目结舌,现在距离那时可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呀,这怎么可能呢?
不等他开口质疑,最开始注意到北溪的那个男孩也许是感觉自己被忽视,他粗暴打断了大家的话,大声叫着:“就是这样,这不奇怪!他可是从魔鬼的□□诞生的,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身侧另一个人赶忙补充:“他是指那些德国人,大家都说那个怪物的母亲是个德国人,谢尔盖又在卖弄他祖父的老论调了。那可不是指真的恶魔呀。”
名叫谢尔盖的男孩刷一下涨红了脸,立刻又为自己辩驳起来,然而特卡琴科也没什么心情听他讲了。
太吵了,他想。同伴们的争论声早就引起了那个漂亮男孩的注意,他静静地站在雪地里看他们几个闹腾,如贝加尔湖水般美丽的眸子中没什么波动,仿佛他们讨论的对象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察觉到特卡琴科的注视,北溪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视线没有停留太久,却平白令男孩紧张起来。
小伙子们话题偏离重点太久,直到一个瘦小的男孩拉拉谢尔盖的袖子提醒时,他们才发觉自己被看了笑话。
“喂,你过来!”谢尔盖擤了擤鼻子,刚想要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来,突然就被一句指名道姓的吼声给吓的缩回了脖子。
“谢尔盖·奥尔洛夫!你在干什么?!”特卡琴科闻声去看,只见一位身形强壮的妇女抱着满满一筐土豆赶了过来,面色有些不虞。
她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几个不省心的!说了多少次别来招惹他,给我离得远远的,如果不想吃你们妈妈一顿打的话!”
几个孩子瞬间作鸟兽散,只剩下特卡琴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妇人也没理他,她径直走在前头,小男孩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原来如此,她就是那些人说的柳德米安大妈吧。
特卡琴科站在原地踌躇些许,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请、请等一下!”有着明亮蓝眼睛的小男孩停下脚步看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我叫亚历山大,你可以叫我萨沙……我是说,我不是故意要议论你的,对不起!我、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闭眼等待着对方的应答。
“……”
没等到回应,特卡琴科悄悄睁开了眼,所见却只有白茫茫一片雪地。他疑惑地扭过头去,发现男孩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开了,而柳德米安呆在原地有些愣怔地看着他,脸色不是很好看。
“萨沙——我亲爱的,回去吧,刚才我看见一对夫妻在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别让他们着急。”妇人停顿一瞬,语气有些复杂。“只是一个忠告,你最好别让那孩子在你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相信我,那除了会扰乱你的生活外没什么好处。回家吧。”
说罢,她也转身离去,只余一点余音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就像是什么箴言一样。
特卡琴科那天在路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暗沉下来、焦急的父母终于找到他为止。他趴在母亲怀中,隐约又想起了小男孩那双晶亮的眼睛,浑然不知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简直就像星星一样,他想。
特卡琴科最终回到了城郊的家里。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孩子,这份不明来由的执念不断鞭策着他,迫使他不断向着那座首都努力。终于,在三十五岁这一年,他得到了莫斯科市区政府的一份工作,或许称得上是做警卫员。
可惜——只能说可惜,当时的世界已经步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北方的红色政权大厦将倾,他不算赶上了好时候。
而就在完成了三个月枯燥乏味的文书工作之后,特卡琴科接到了他上任以来第一个外勤任务:和资深同事一起护送一个秘密人物到德国,只要送到火车站就行,会有别人等在那里。
那是他与北溪的第二次见面。
莫斯科的冬天好冷啊,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雪花在她的旧披肩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面容精致的男孩与特卡琴科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太大差别,或许长大了一点,但他并不确定。
柳德米安大妈——特卡琴科还记得她——用力攥住孩子的胳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一会儿是嘲讽一会儿又是关心,面目看起来几乎有些狰狞了。时间不能再拖,随行的同事最终扯开了老妇人的手,二人匆匆赶上了专趟火车。
在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瞬间,特卡琴科看见柳德米安那浑浊的眼珠中滚出了泪水,她摇摇晃晃地,奋力对着身边的孩子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北溪,在那边机灵点儿,别死了!你好好活下去!”
原来他叫北溪。他当时想着,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很好听。
火车发动了。北溪一语不发地蜷缩在长椅的角落,低着头,柔亮的黑发挡住了眼睛。特卡琴科不好意思贸然去打扰他,只好腆着脸和同事套近乎,希望可以得到一些更具体的任务消息。
或许是漫漫旅途路上没甚消遣,也有可能是因为近几年体制内工作的职员们压力都挺大,慢慢地,那脾气暴躁的中年人也打开了话匣子。特卡琴科陪着同事侃大山,话至深处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了北溪身上。他佯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
“其实咱这次这个任务对象,我小时候就见过他……真的,老实说再次看到这个孩子实在是有点吓到我了,他到底什么来头?”
同事一开始没说话,皱了皱眉头。也许是考虑到没外人在场,而特卡连科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样子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总之,他开口了。
“什么来头?他的父母就是苏维埃和德国,你说什么来头。”中年人冷笑一声,颇为不屑,“咱跑这一趟,可不就是为了送他到他亲妈手里。别说你了,莫斯科市区本地的孩子就没有不知道他的,多少年了都。”
什么意思?见特卡连科没理解,同事索性抖落得更直白一些。他用余光扫了蜷成团的北溪一眼,恶声恶气地说:“注意我的主语,他的父母是‘苏维埃’和‘德意志’,不是公民。你小时候见过他可太正常了,那场战争结束了多久,他就活了多久 。”
苏维埃与德意志,送他到德国。
特卡琴科不好描述自己当时了解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总之同事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早已忘却,只记得自己满脑子装着“怪不得如此”的想法,靠着摇摇晃晃的长椅很快就睡着了。梦中光怪陆离地闪过一些片段,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到站了。
弗一睁开眼,特卡琴科就与那熟悉的星星般的蓝眼睛对上了视线。北溪站在长椅旁静静地看着他,见他醒来才不紧不慢地走开。“马上要到站了。”他提醒着呆愣着的年轻人(各种意义上的)。
话落,车窗外开始显现出车站的内墙绘饰,伴随着一阵轰鸣着的喷气声,柏林到了。
同事明显长抒了一口气,在车门完全打开后不客气地拽过北溪将他推到了站台上,指着独自等候在目的地的金发男人粗声道:“那就是你妈,去找他吧,享受你该死的资本主义生活去吧!”
特卡琴科下意识抬头看去,那是个非常英俊的德国人,典型的金发碧眼搭配一副成功人士装扮,几乎就是那些资本家们最爱吹嘘的上层绅士最好的模板了。他的表情极其冷漠,冰蓝色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北溪,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们。
然而北溪并没有立刻回看他。相反,他转过身来,对着窗边的特卡琴科说了句什么,为此甚至还笑了笑。
火车重新启程,二人很快便随着沿途的风景一起消失在视线里。特卡琴科踉跄了一步,心里反复回味着北溪的口型。
谢谢你,萨沙。他说。
他记得我。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了一般,特卡琴科眨眨眼,久久回不过神。
近代以来的世界总是在飞速发展着,一个不留神,昔日的时光就被扫进垃圾桶里去了。他第三次见到北溪,是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开端。
那时特卡琴科的身份已经从苏联人转变为了俄罗斯人,他唯一的养女安娜与一个德国人结了婚,二人表示希望可以请他到柏林居住一段时间,而特卡琴科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爽快地同意了。
那时的他对自己的好运气抱着一种没来由的自信,仿佛他与北溪在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总能不经意地碰上面。然而那一次,他的好运气失效了。特卡琴科几乎整日整日地在街上闲逛,他学过德语,尽管水平很不怎么样,这好歹使他在异国他乡不至于寸步难行。
安娜几次提出想要带着养父去一些著名景点参观都被特卡琴科婉拒,他将期望寄于缘分会自己找上门来,然而眼看一个月的时间快要到头,他依然没有得到有关于北溪的任何消息,甚至连关于那个金发男人、所谓的“德意志本身”都没有。
正值圣诞节,过了今天,他就得回国了。哪怕乐观如特卡琴科,那时也不免气馁起来。他靠着低矮的栏杆向远处眺望,温柔的施普雷河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河岸上还堆积着未化的积雪,成排的菩提树静静矗立着。
柏林的冬天比莫斯科温和很多,北溪应该会喜欢的吧。特卡琴科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是圣诞节,北溪应该会在家里和他母亲一起过——也不一定?德国看起来并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生活条件总归是差不了的。话说北溪不会还是那副小孩子模样吧,他记得那时候……
“劳驾,我为您画了一副肖像画,有兴趣看看吗?”
身侧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特卡琴科闻声看去,接着就在那双熠熠生辉的蓝眼睛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笑,北溪也笑。他已经不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外表,生理年龄在苏联解体后迅速增长,身形抽条拔高,如今已俨然是一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了。特卡琴科接过那张素描纸,画手以寥寥几笔勾勒出他在河边看风景的样子,画中人的面容几乎让他有些不敢认了。
哦,他已经有五十多岁,早就不再是当年初见北溪时那个不老实的小男孩啦。特卡琴科向来坦然接受自己的衰老,可此时这一明显事实却让他难得有些不自在。他抬眼观察着北溪年轻的脸,不由得唏嘘起来。
普通人的寿命太过短暂,与长生种相比更是微不足道,当年柳德米安大妈对他的劝告恐怕就包含了这一层意思。少年时不能遇见太特别的人——“那除了会扰乱你的生活外没什么好处”——他没有听劝,也遭到了报应,但仍对此甘之如饴。
少年的黑发长长了,伴随着冷风轻拂过面颊。他抬手将刘海别到耳后,眼神中似有一丝温情。
特卡琴科掏了掏口袋,摸出一块包装皱巴巴的巧克力递给北溪。面对着后者略有些惊讶的视线,他咧嘴一笑:“圣诞快乐。只有这个了,将就吃吧。”
北溪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万家团圆的晚上独自一人在外闲逛,特卡琴科也默契的没有问。少年拆开巧克力的包装纸咬了一口,神情放松下来。月亮从云层背后挤了出来,银亮的光芒泼洒在河面上。
二人就那么在河边吹了半夜的冷风,特卡琴科回国后立刻生了一场重感冒,但他并不在意。特他发誓那就是他所经历过的最轻松愉悦的一个圣诞节了,没有之一。
但美好生活总是不常在的,就如同那条著名的天然气管道“被泄露”前谁也没想到所谓的和平年代竟如此的不堪一击一样。
在一个刚下过雪的夜晚,特卡琴科重新步入了那片规模巨大的白桦林。外表已是青年模样的北溪站在一棵白桦树前仰头看着枝干上的刻痕,脖颈处隐约可见一截白色绷带缠绕其上。他没有对特卡琴科的到来表示惊讶,仿佛自己早已料到一般,
特卡琴科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拍拍北溪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地上的积雪厚的可以漫过脚踝,冷风呼啸带来凌冽寒气,严冬要到了。
沉默良久,老人问他:“您认为人生是怎样的呢?”
“……无趣、乏味、令人烦躁。”北溪漠然答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所有人一个一个来,又都一个一个走,或许这一次真的能让我也消失呢。”
“不,请您不要说这样的话。”特卡琴科严肃地看着他:“要我说,您的人生是非常精彩的——您还有无限长的寿命可以去体验生活,这次事故不会也绝不可能给您带来什么影响。人们一个一个离开,但您一直都在,他们又怎么能都算离开了呢?”
“事情总会过去的,您还有下一天、下一年、下一个时代、下一个世纪,这点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明天都会是新的一天、不是吗?”
北溪抬起头,美丽的碧眼灿若星辰,与特卡琴科之前任何一次见他时一个样。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但他们都知道这次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老人最终离开了白桦林。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往回走,目标坚定不移,正如来时那般。
尽管竭力掩盖,但特卡琴科的身体已经垂垂老矣,这大抵就是他与北溪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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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久后的春天,安娜两夫妻带着小女儿娜塔莎来到了特卡琴科身边过春,刚满十岁的小女孩总缠着外祖父要听故事,在把所有能想到的有趣的故事都讲完后,特卡琴科将那个贯穿了他一生的蓝眼睛意识体的故事将给了外孙女听。
万幸,小娜塔莎非常喜欢。她趴在特卡琴科膝头要求他讲了第二遍,接着是第三遍。女孩歪头思考了挺久,最终对这个不同寻常的奇妙故事下了定义——他像外公之前说过的童话里的漂亮仙女——并对此充满了向往:“那那个哥哥是不是永远也不会老、也不会死呀,这也太棒了,可以干好多好多事情!我也想这样。”
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哈哈大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他抬头看向窗外,初春小雪再次纷纷扬扬落下,白茫茫一片。“长生不老不一定就是好事哦,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论过长还是过短,总能令人绝望。”
从柳德米安大妈到他,从他再到北溪身边那些年轻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除了同类的意识体以外,没有人能够陪他走到最后。长生的尽头只有无尽孤独,至于那到底是好是坏、肩负的责任与享有的权力是否经得住如此长久的生命消磨,此类问题也就不是他们这种普通人能评判的了。
亚历山大·特卡琴科曾有幸四次被星辰注视,可惜蔚蓝之星划落天际时的那抹璀璨流光,他没机会见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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