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拉痛恨自己的工作。

晚上十点，她结束了一天的忙碌，终于走出了上世纪古董一般的写字大楼，望向闪烁着光芒的夜空。已经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整座城市都像浸泡在天空的眼泪里。

早在三天前，降雨量就已突破历史新高，可当打破纪录的兴奋感过去后，过量的雨水只会带来厌烦——尤其是在排水极差的下城区，每次通勤就像穿梭在废水、污水和杂物组成的河流中。

可这对那些“空中飞人”构不成任何影响。

只见无数悬浮汽车呼啸穿梭在空中轨道——空中行驶的限速是地面的两倍，而且没太多人负担得起一辆新系列悬浮汽车，所以那些有钱人可以尽情享受他们的空中赛道——把油门踩到最底，飞快地消失在天际线处，就像一颗流星。

凯拉看向夜空，车辆已经远去，巨大的天空被大大小小的广告塞满了，其中一条格外显眼：“市民朋友，你是否已经厌倦了抬头羡慕空中一族的生活？快来加入我们，新系列环保悬浮汽车正在发售中，详情拨打343-9878”。

她无奈地看向这一切。是的，悬浮汽车，夜间灯光广告，时间已经来到22世纪，而她刚从一个上世纪写字楼出来，而且她永远永远别想买到悬浮汽车。

她的收入低的可怜，回头看看那栋破烂写字楼，就能知道自家公司的财务状况有多窘迫。而且，这座城市的繁华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现代科技发展也和自己没一毛钱关系。她是个三流媒体的记者，还是该死的纸媒。

凯拉自己都要笑出声了，21世纪初曾有一批媒体人预言“纸媒必死”，可就算互联网又发展了一百年，纸媒还是苟延残喘地存活着，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花边新闻。

纸媒的缺点是缺乏时效性、不够便捷，但它拥有一个压倒性的优点：便宜。便宜加上花边新闻——嘣！一个奇迹诞生了——凯拉任职的花边小报公司，成立于2025年，存活至今，甚至马上迎来自己的百年纪念日。

“一百年...”，凯拉暗自想着。就算不体面，但也足够长寿了，尽管她认为这样的“长寿”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为什么这样的公司能活一百年...凯拉思考过无数遍这个问题，最终只能得到一个答案：公司的老板多克算是个好人，也许这是命运给他的奖励？

她抬头看向明亮的天空探照灯，它是那么耀眼，照出天空中弥漫的丝丝水雾。一种莫名的感觉袭来——自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位面、另一个时空，她被远远地抛弃在21世纪的生活里。

但凯拉没有选择。

整个社会的财富像是凝固住了，就像掉进冬天的一块黄油。只要她出生在下城区，她就永远别想过22世纪的生活。

叹了口气，她看了看时间：十点过五分，时间还早，完全可以喝杯啤酒再回家。

她轻车熟路地拐进大楼旁的小巷，它阴暗潮湿，外地人甚至不敢往里面看一眼。但如果你足够胆大，只要走上五分钟，你就会发现灯光渐渐明亮而温暖，恭喜你，到达了疲倦都市人的心灵故乡：水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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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拉远远就闻见一股醇厚的啤酒味，厚重的麦芽香气，像是刚刚从木桶里盛出来，会让你想到几个世纪前的水手生活，还有隐约的鱼腥味——噢，这并不是幻觉，凯拉拥有一个嗅觉灵敏的好鼻子——水手之家的招牌菜就是烤鱼配柠檬。

她在吧台前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油腻腻的凳子坐下，还没开口，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她的老板多克先生，正在吧台的另一端，红光满面，美滋滋地嘬着一杯黑啤酒。

“多克先生，你好。”

“哦！凯拉，巧了！我刚想到你，你就来了！”多克大声嚷嚷，无比兴奋，他跳下椅子，努力在人群中挪动自己圆滚滚的身体，挤到凯拉身边。

“凯拉，你来喝一杯，也是听说了那件事吗？”多克神秘兮兮地低语。

“抱歉，我不明白，什么事？”

“哦！这么说你不是为那件大喜事来的？你不是来庆祝的咯！”

“多克先生，我没听说什么...”，凯拉尽力拉长语调，让它听起来格外滑稽：“大—喜—事—-”，她神秘兮兮地凑到多克耳边，小声说：“多克先生，我来喝酒，是因为...我是一个纯粹的大—酒—鬼—！”

“哦！老天，你的嗓门！”多克先生怪叫一声，连忙捂住耳朵。

凯拉得意地收回身子，懒洋洋地靠在凳上。它无比坚硬，设计上并不符合人体力学，人的腰部总是难受地悬空着，坐垫处还残留诡异的油腻污渍...但好歹，室内有足够的暖气，暖气加上酒精，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她伸手示意酒保，要了一杯烈性艾尔。那深棕色的液体咕噜噜地倒进杯里，翻腾激起的泡沫又白又小，很快就消散了。

“就像那些消失在空中的汽车一样迅速。”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但很快，这短暂的思绪也消失了。

“老板，提前向你祝贺公司的一百年生日！”凯拉向多克先生举起酒杯，酒精让她的大脑开始兴奋，酒的余味在嘴里发苦。

“的确值得祝贺，这可是一百年！”多克先生哈哈大笑，把酒杯伸进他毛茸茸的胡子里，再伸出来时已经空了。“不过别喝太多，保持清醒的大脑！孩子！一个好消息..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呢。”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哦！我知道了...”凯拉神秘兮兮地低语着。

已经11点了，水手之家的酒鬼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吵。多克听不清她在咕嘟什么，只好努力凑近，把耳朵伸过去。

凯拉此刻突然大喊：“我知道了！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件大—喜—事—吧？”

“哦！老天，你的嗓门！”

凯拉哈哈大笑，她看见自己的老板又捂住了耳朵，两手之间的脑袋圆滚滚、红彤彤、毛茸茸，就像一只冻伤的长毛土豆。

“好了老板，说真的，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她心里清楚，大概率又是公司的什么“好消息”，她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她还是努力调动自己的情绪——在这一点上，酒精能帮很大的忙，放大感官，夸张情绪——她觉得多克是个好人，想让他开心一点。

多克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迟疑着不肯开口。显然，凯拉的两次声波攻击留下了不少阴影。

”拜托，老板，我保证绝不再对你恶作剧了，至少在今晚。”

这话听起来让人害怕，但至少今晚，耳朵能保住了。

多克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开口：“我们公司，马上要迎来一个爆炸性的采访机会，我敢说是一百年来最厉害的那种！”

“真的吗？比三十年前那次报导还厉害？”越来越多的酒精已经冲散了凯拉的理智，她嘴快地问出了这句话。

一开口，她就清醒过来，赶快闭上了嘴巴。

“三十年前...凯拉，不要再提到那件事，好吗？这本该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多克是对的，她默默想。不该说出那句话的，她愧疚地望着对方。

他红润的脸颊仿佛渐渐暗淡下来，目光低垂，陷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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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那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当时的公司规模只是现在的一半，老板则是多克的父亲。多克在自家公司打工，是一名实习记者。而凯拉...她压根还没出生。

在某一个午后，平民区突然发生一场恶性爆炸事件。

因为距离最近，多克第一时间赶到了事故现场，巨大的黑烟从倒塌的民房里涌起，到处是烧焦的味道，尘土飞扬。远一点的广场上，则摆满了救出来的伤者，碎片和血液混合一地。

年轻的多克绕过废墟和伤员，忍着眼泪和干呕，第一时间向外界报道了事故救灾情况。尽管才二十岁，但他年轻的心隐约知道，第一时间有多么可贵，这场悲痛的事故可能会带来公司建立以来最著名的报导，远胜过那些陈词滥调的花边新闻。

他又紧张，又哀痛地望着一地废墟——里面还埋着更多的无名伤员和死者——完成了自己的第一篇正式报导。

这场恶**件迅速成为公众的焦点，正因为这场报导，多克的名号在媒体界迅速传开，那个站在废墟里一脸泪水报道事故的男孩，一时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公司的报刊也不再是混迹于三级场所的无聊刊物，摇身一变，成为了下城区人民茶余饭后的资讯小报，当然，是附带猎奇花边新闻的那种“小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公司规模迅速增长，连印刷纸张都变厚了许多。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离奇，仅仅一天，就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那天，年轻的多克看向涌入天空的滚滚黑烟，他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流逝，预感到自己和公司的成名。

他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的父亲也死在那片废墟之下。

报导成名的那个夜晚，是他职业生涯最成功，也最痛苦的一晚。

他在家等了一夜，直到天色破晓，却只等到自己父亲罹难的消息。匆忙之中，他安排好父亲的葬礼，接替了父亲的位子，在幕后日以继夜地工作，让父亲的公司越做越大。

那篇报导，是他人生中第一篇正式报导，最成功的一篇，也是唯一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