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女司仪开门进来,身后却没有人。
池小岩疑惑:“庄云深呢,还在做检测吗?”
女司仪声线如春风拂面:“嗯,他还要再等等。”
她请池小岩坐在软乎乎的沙发上,自己也坐到她身边,点按两下茶几,唤出一套精美的陶瓷茶具。陶瓷制品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均于500年前从地球带来,工艺和配方早已失传。
女司仪优雅地冲泡着不知名的乌黑豆子,将紫色茶汤缓缓倒入陶瓷茶杯,递到池小岩手中。
池小岩小心接过,抱着就算被烫死也不能摔坏古董的决心。没想到,杯子的温度只是宜人的温暖,团在掌中十分舒适。
女司仪:“小岩,这是伊甸星新培植出的松心豆,喝了令人精神光亮,尝尝?”
池小岩文静地小口抿茶。这玩意儿看着就贵得要命,搞不好她一生只能见着一回。口腔里充斥着酥软的甜味,还有种无法用往常词汇形容出来的香味,令人飘飘然。
黑色的豆子在透光的杯子上下漂浮,每颗中心有个五瓣的凹痕。
女司仪又给她添茶:“多喝些,再过20分钟,香气就会褪去,失去了最美好的部分。”
池小岩点头,努力饮茶。
等她的杯子见底,女司仪道:“看到你的名字,我想起一位厉害的老朋友,也姓池,我们曾是同学。”
池小岩:“是吗,目前姓池的人有80个,如果这一秒没有新成员降生的话。”
女司仪和蔼地笑:“你和她一样幽默,看来遗传了她的优点。”
池小岩惊讶:“是我母亲?”
女司仪点头:“是啊,你刚进门我就想悄悄告诉你,你的模样和她很像。”
她继续道:“我是坎斯吉·佩雅,你可以叫我坎妮。”
坎斯吉·佩雅确实和池小岩的母亲年龄相仿。不像前者有两个子女,母亲经历多次失败,才在35岁时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并从此不幸地失去生育能力。
不过,对荒衍星大部分人来说,拥有1名后代已经是难以企及的梦想。
池小岩:“很荣幸认识您,坎妮。”
坎妮:“我也是,小岩。”
她亲切地与池小岩握手,一起合眸,表示互相认定为朋友。
她自己也开始喝茶,又道:“我做这行已经20多年,想想真是不短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虽然概率很低,偶尔,也是有意外发生的。”
池小岩:“您指的是什么意外?”
坎妮叹了口气:“我们没有预测出的突发疾病,第二次测评结果,依然不合格。”
池小岩盯着桌上的陶瓷杯愣了几秒,试图理解对方温柔话语的含义:“你是说,云深他、他没达标?”
坎妮放下茶杯:“我们可以确定,仪器没有故障。”
池小岩一下站起来,差点打翻茶杯:“庄云深呢?他现在在那儿?”
坎妮轻抚她的后背,示意她坐下:“先别着急,小岩,我们正在了解情况……”
这时一个灰色工装的男人迈着等距的步子进来,看了眼池小岩,俯下身对坎妮耳语。
他走后,坎妮继续以抚慰人心的语气说道:“庄云深现在暂属失格梯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原则上,少司生存分部希望你们现在不要见面。”
池小岩:“我要见他。”
坎妮:“请你理解,作为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你在少司以至整个荒衍都是重点保护的珍贵资源,还是不要和失格男性有任何接触为好。”
池小岩沉默低下头,看见杯子里的黑色豆子沉底了。
她颤抖着问:“你觉得,他是故意做了什么吗?”
坎妮:“小岩,我们现在只看到他的分数下降了,先假定是身体自然出现的问题吧……其他的可能,没有证据我不能断言,否则将涉及律法和伦理的重大层面。”
坎妮:“这样吧,小岩,生存部批准你休假一个星期,现在,先让我的同事护送你回住所,好好睡一觉再考虑未来的事情。”
池小岩扯扯身上的校服,踉跄起身:“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礼堂大门缓缓关闭。两个人进的门,出来时竟然吞掉一个,只剩一个。幸好她没有穿滑稽的锦色婚衣。
她来到升降梭前,最终没有按按钮,转而缓慢走到来时的八十一级台阶。
她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只广场上的傻鸽子。
一阶一阶向下,她听见自己抱怨:“你老叫我鸽子,鸽子看着傻乎乎的,难道像我吗?”
她又听见臆想中的庄云深回答:“哪有一种能存活到荒衍的地球生物,不是精明的呢,我从来不认为你弱小。”
下了一半,她停下。
广场上无数盏灯光晃得她抬不起头,然后她发现自己脚下有无数影子,每一缕都像刺向周围的尖刀。
五分钟前,她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过灰色工装男人唇语的口型,清楚地知道了,他明明说的是:“司仪,庄云深说不想和她见面。”
——
天终于亮了。
池小岩躺在淡蓝色的床上,此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能力。
她的记忆能力不是人们随口说说的“记性”,而是有专业学术名词描述的独特能力,全称为“超显全息烙印型存储记忆”,由一组罕见的隐性基因HG171314-d(SVMM)导致。
通俗来讲,即她可以在任何时候清晰无误地调取所有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细至边角料的信息,尤其是图片信息。运用时她会这么形容:让我放大一下。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后代从父母双方都获得SVMM基因,显现出SVMM性状,相比撞大运更像是被诅咒。因为当人无法忘记任何东西,将导致大脑和心理产生无法承担的负荷,直至崩溃。
也就是这个原因,她的父母结婚前被多次约谈,劝导他们可以为了更高的利益,重新考虑人选。
幸好,池小岩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另一组神奇的基因序列,万象耐受HG829570-Z(APK)。APK可以帮助携带者抵抗绝大部分超出合理范围的精神痛苦,修复神经紊乱,同时最大程度减小由此带来的器质性伤害。
APE又被戏称为痛苦橡皮擦。
奇特的是,APK在不久前才被正式命名,在这之前,APK族群仅被当做性格坚韧或者偶尔所谓的“冷血”,并未被注意。
池小岩猜测自己难以恋爱,可能与APK有关。
她将脸埋在被子里,黑暗中,庄云深在她眼前说着一句一句话,一下笑了,一下朝她伸出手。曾经的愉快时刻,此刻就像恶魔一样,反复折磨她。
翻找二人的往日片段,蛛丝马迹中,她现在弄明白了,他是故意为之,并且事情肯定跟庄月明有关。
脑海里庄云深笑容如常,说:“小岩,你是个坚强的女孩。”
他说这话,有科学佐证,他深信不疑。
池小岩又开始怀疑,是因为庄云深知道她有能力承受变故,才找的她搭伙,以减轻内疚吗?
但庄云深是从半年前开始,不再提起庄月明这个疼爱的妹妹的,而他们相识是在一年前。
而且,昨天他说:“小岩,我希望你能记得,我永远也不愿意伤害你。”
防虫帐织入了闪光丝,白天也如星空点点闪烁。它可以挡住地球来的伊蚊和少司星原生的抱鲁,一种片状黄色吸血昆虫。
池小岩坐在精美的防虫帐中,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假以奢华邀约困住的低智兽类。庄云深在她脑袋里说:“小鸽子。”她翻开防虫帐逃出来,开始一一检视房间里的一切。
房间里极度安静,银朗人为少司星所有高中住宅区捐赠了昂贵的隔音夹层,以确保他们这些“人类的宝贵资源”得到充足的休息。
桌椅用品都是池小岩在家乡羽门星望尘莫及的品质,细节处无不强调功能和舒适度。
墙上的钟表此时桃色占比8/30,意味着现在是凌晨8点多,距离下一次睡眠还有20个小时。少司星每天有30荒衍小时,每一荒衍小时长度等同于一地球小时。
时间流走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太多惜别的意味,因为她没和过去任何一刻真正告别过。
池小岩倒了杯水,习惯性地吞下两粒夏娃维生素。
桌角浮动的数字突然由6变成8,不知将在高中内引起多大的骚动。她没明白数字为什么不是7,因为庄云深已经失格。也许,程序里根本就不包含奇数。
桌子的另一侧,静静放着连理片金属盒。收到的那天,她差点撕开密封膜,偷偷试戴一下。
她拿起盒子,朝垃圾桶用力扔去。
她受不了房间里的氛围,跑到窗口打开窗子。一股凛冽的风吹来,这让她想起同样气候多风的家乡羽门。她在那里自由自在。
窗台上透明的瓶子里,蓝色泡泡虾一动不动,缸底沉着一层红色的物质。
哦,它们生完卵,已经死去了。
池小岩带着瓶子,走到海边岩层处。
海平面离平地有一定高度,中间倾斜的岩层,是常年海风吹动海浪,反复击打形成。
今天风不大,海水离她很远。她踩着倾斜的硌脚岩层向下走,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
手腕上的少司环突然震动,屏幕显示“请池小岩注意安全”。
她没理,继续走到水边,让深蓝色的海水碰到脚趾。她蹲下,将瓶子里的尸体和新生命缓缓倒入大海。
手环再次震动:“如需任何帮助,请按键”。
池小岩用手捂住手环显示屏,就像母亲安抚她时捂住她眼睛的动作,手环得令保持静默。
她想念母亲和父亲,但暂时不打算联系他们。她昨天关闭了父母的联讯频道,二人现在还以为她顺利地结了婚,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
眼前的海洋大到奢侈,近乎疯狂,动荡的波纹像有自我意识的庞大生命。
刚来少司星时,见到少司深蓝色的广阔海洋,她就被迷住了,竟然有一片水域,大到任何地平线处,都不会完结。
对,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站在蓝色海边,让连绵不断的风吹过她的头发,思考,发呆,思考……
好一阵子后,她决定回学校。
——
她换好校服,已是午时。
胸前的桃心恢复了初始白色,两年多不变地被“C班池小岩”五个字环绕着。
这颗桃心是庄云深的,男女确定关系后,按风俗会交换桃心佩戴,以表示“我永不改变”的决心,因为表格只有自己有权限开启、修改。
她甚至没有机会将桃心当面还给庄云深。其实只要她念一句“归还我处”,桃心就会自动飞回她身边,但她没有这样做。
她走上街道,荒衍星明亮的星光晒得她有些渗汗。
迎面一个打扮华贵的女人走来,身上五颜六色,都是昂贵染料制品。她的头发高高竖起,自豪地展示着4枚连理片。
池小岩和其他行人一样,习惯性为她让路。女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对她轻声道了句“加油”,徐徐走远。
池小岩花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才走到第88高中门口。
两名正在说笑的女生见到她,有些惊讶,停止了交谈。
从门口走到教室的一路上众人的眼色里,池小岩明白了,学校里的人已经知道她和庄云深的事。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余光感觉除了窸窸窣窣偷瞄她的人之外,有一个人正持续盯着她看。
她以坚硬的眼神抬头,远远与彪形大汉洛裘添对视,几秒后,后者胡须间隐隐升起一条蛇状生物。她心中惊恐,幸好对方先收回了目光。
她低头找课本,却发现课桌里有一枚白色桃心。她吓了一跳,赶紧调出三秒前的画面放大,确定洛裘添上衣口袋好好吸着桃心。
哦,是庄云深还给她的啊。
她将自己胸前的那枚摘下来,换上课桌里的。
下午的三节课,她有些心不在焉。三个老师不约而同地显现出小心翼翼的态度。
最后一节,她故意趴在桌上。风俗学老师库玛·莱昂见状停下话语,但不是为了苛责她,而是以一种关切的神情想要对她说什么,犹豫踌躇,最终忍住了。
这一天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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