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被雨滴重新编曲的夏天

梅雨季第一场雨敲打窗棂时,我正趴在音乐教室的纹路温润的橡木色三角钢琴上改着期中考卷。微凉的湿气混合着纸张特有的浆糊味,氤氲在空旷的教室里。纸页上密布的红勾与问号,如同无声的评语,记录着学子们的奋斗与困惑。

忍诚的小提琴盒在邻桌投下细长而安静的影子,深棕色的皮革在昏沉光线下泛着幽光。盒盖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正沿着《马太受难曲》烫金的巴洛克式标题缓缓滑落,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仿佛乐谱被无声的泪水浸染。他坐在一旁,修长的手指正在调试琴弦,微微蹙起的眉宇间是专注的神态——那把名贵的斯特拉迪瓦里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是他无声的表达。空气异常安静,只有雨滴不规则的节奏,和他偶尔拨动琴弦发出的、清越如珠落玉盘的泛音。

“早乙女同学。”

轻叩门框的声音突兀地混入了雨声的协奏曲。我和忍诚同时抬头望去。冲田上原浑身湿透地站在走廊被雨水打湿的光影交界处,深蓝色的田径服紧紧贴在他饱满而绷紧的肌肉线条上,勾勒出短跑运动员特有的矫健轮廓。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狼狈却透着一种野性的活力,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地板上。他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枚被雨水彻底浸透的SD卡,边缘还沾着几颗调皮的草屑。“光明非要给跨栏动作配乐……”他解释道,声音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微喘和一丝无奈,“她说没有合适的节奏韵律,她的跨栏感觉就不对,非要找到能和动作完全契合的背景音。你能用……那个……帮看看吗?”他看向我,眼神里是纯粹而迫切的求助。

我点了点头,心中了然,这绝对是永野光明那古灵精怪性格的典型产物。起身,从他带着潮气的手心里接过那枚冰冷的SD卡,走向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卡带、CD、SD三用录音机——这是音乐部的老古董了,键帽上的字迹都磨损了。

插入储存卡,按下播放键,机器内部的齿轮发出一阵低沉的“咔哒”声。短暂的杂音后,录音机突然爆发出光明的标志性尖叫:“冲田!看清楚了!就是这一跳!”紧接着是急促的背景风噪。磁带的机械转动声中,一段带着湿气的影像被投影仪投射到黑板的光滑平面上。

画面里,光明在空旷体育馆的灯光下进行着三连跨栏特训。她助跑、起跳、腾空,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慢镜头精准地捕捉到她奋力跃过最后一道栏杆的瞬间——就在那时,她额头上那根标志性的、鲜红如火的运动发带突然绷断了。

红色缎带在强劲的气流和慢放效果下,如同一只挣脱束缚的火鸟,狂放而自由地向上、向后飞舞。诡异的是,这缎带飘舞的每一个翻卷、每一次回旋,竟与此刻录音机里播放的、加速版的里姆斯基-科萨科夫《野蜂飞舞》中那些疯狂冲刺、上下翻飞的十六分音符完美契合!缎带的轨迹,仿佛将那无形的“野蜂”具象化了,音乐的疯狂律动与画面的动态凝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同步。

“这里要降半音。”

忍诚清冷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短暂形成的视听奇观。他不知何时已放下调音工具,握着琴弓站起身来,用那乌黑的、闪烁着幽光的弓尖轻轻点在了钢琴旁边那架铜质节拍器的光滑摆臂上。

一滴微小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额角滑落到弓尖,又“嗒”地一声坠落在下方钢琴的象牙白琴键上,溅开极小的水花。“跨栏腾空的0.3秒需要……”他的话语冷静而专业,如同在分析一个复杂的乐句,“第二音轨的速度提升了5%,但主旋律的基准音高并未同步调整,导致在腾空最高点的瞬间,听觉预期和画面动作的张力顶峰在能量感上形成了……细微的错位感。” 他似乎正沉浸在精密计算的世界里。

嘎吱——嘎吱……

忍诚专业性的分析被走廊里由远及近的、急促而独特的轮椅声碾轧地板的声响无情地打断了。那声音带着金属轮毂与湿漉漉地面的摩擦力,听起来又涩又急。

初穗!她像一阵风或者说,她的轮椅像一阵风抱着被雨水完全淋透的舞蹈服冲了进来!白色的丝绸舞裙湿答答地缠绕在她臂弯里,沉甸甸地滴着水。轮椅的橡胶轮毂在地面拖出蜿蜒曲折、交织着淡淡泥痕的水痕,一路延伸到她停下的位置。“家政教室的烘干机彻底罢工了!”她扬起沾了水珠的脸,焦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话音未落,她试图抖开那件湿漉漉、颜色已经发暗的舞裙。就在这一抖间,挂在她轮椅金属靠背上的、同样湿透了的白色缎面芭蕾舞鞋松动了,一只鞋尖朝下,“啪嗒”一声,一滴饱满的水珠精准地滴落在忍诚刚才翻看的、摊开在谱架上的那份乐谱手稿上。那滴水珠,像一颗放大的音符,不偏不倚地砸在五线谱间一串刚标注好的八分休止符上,黑色的墨水瞬间被晕开、洇染成一朵小小的、灰色的水纹花,仿佛给无声的沉默加了一个注脚。

“啊!对不起忍诚君!”初穗惊呼,连忙摸索着去擦,却越蹭越花。

忍诚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原稿还在电脑里。”

砰!

敞开的门被再次用力撞开!由美抱着几乎和她等高的松木画板,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本已有些拥挤的音乐教室!冲力让她脚步踉跄,画板差点脱手。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瞬间忘了水珠和湿衣服——

她的样子实在太有冲击性了!

她身上那件原本雪白无瑕的棉质衬衫,此刻从右肩到前襟,晕染开一大片深邃、浓郁、近乎墨色的普鲁士蓝!那颜色像是一幅失控的抽象画,强烈得刺目。更糟的是,她的脸颊、耳廓和几绺柔软的发梢上,还粘着星星点点的、未干的、闪着光的丙烯颜料!她站在门口,水汪汪的大眼睛迅速蓄起泪光,整个人像一只不小心掉进颜料桶、吓坏了的小兔子。

紧随其后出现在门口的是拄着单拐、动作略显笨拙的天满光。他的右腿还打着厚实的白色石膏,不过那石膏上可不再单调——贴满了各种像素风格的樱花贴纸,红的、粉的,甚至还有荧光的,像是在禁锢的苍白底色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通向二次元世界的裂缝。

他的表情既担心又有些窘迫,语气急促地代由美解释:“美术教室的老水管……爆了!像喷泉一样!直接冲着由美和她的画架……”他懊恼地看了由美一眼,看到她委屈的样子,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责,“我们……没想到刚好在补水管的胶……就炸了……”

几乎是同时,我立刻反应过来,转身迅速拉开了钢琴凳下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浅蓝色大急救箱!一阵翻找里面各种常用药、绷带、温度计、甚至还有几包晕车贴,终于在最外层找到了那盒印着Q版小天使翅膀图案的创可贴!盒盖上那些可爱的小音符,仿佛跳跃起来安慰人。我把整盒都塞给了泪眼婆娑的由美:“拿着!擦擦脸!去更衣室擦洗一下!” 又看向天满光,“带由美去!里面有干净的热水和小毛巾!”

“嗯!交给我!”天满光立刻应声,拄着拐就想上前扶由美,动作有点笨拙但很坚决。由美抱着创可贴盒子,看着他那紧张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含着泪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终于破涕为笑,小声地“嗯”了一下。那盒子上的音符图案,此刻似乎带着小小的魔力。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独特气息的制服外套无声无息地从侧后方轻轻罩在了由美湿漉漉的肩头。是忍诚。他没有多说什么,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最寻常的事。

墨蓝色的高级定制校服外套罩在由美显得娇小的身体上,瞬间带来一股暖意。袖口处特有的、淡淡的高级松木香气混合着刚才淋雨带来的、微涩微腥的雨水气息,在这潮湿闷热的狭小音乐教室里迅速弥漫开来,竟发酵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青春气息的、清新而微醺的芬芳,冲淡了颜料和雨水混杂的怪味。

“哗啦——!”

一声更大、更剧烈的泼水声伴随着一个欢脱响亮的女声炸开:“大家都这么湿漉漉的,干脆来个‘雨中即兴曲·突击大扫除大会’吧!”

永野光明不知从哪里抄起了一把教室后排靠墙放着的长柄拖把,以一个极其标准的撑杆跳动作,“噌”地一下跳上了靠窗的长条矮桌(还好上面没放东西)!她把湿漉漉的拖把头当作撑杆点在地面,像真正的运动员一样,身体腾空,轻盈地略过讲台附近那一大片刚刚由初穗和由美接力贡献的积水地板当然也沾到了初穗轮椅上滴下的水。她的运动袜直接踩在水里,在光滑的地板上猛地发力蹬地,甩臂转身——拖把头在地面擦出的水花像被赋予了生命,“唰”地飞溅而起,在空中划出几道短暂的弧线。

不可思议的巧合发生了!

这蹬踏、转身、带起水花的动作节奏——“蹬—擦—转—甩—哗!蹬—擦—转—甩—哗!”——竟与忍诚放在谱架上手机里随意播放着的金·凯利版《雨中曲》中经典唱段“Singin' in the Rain”的节拍……不谋而合!水花的飞溅点,几乎踩在每一个强烈的正拍上!光明仿佛在即兴演绎一场无实物、纯天然的踢踏水花舞!

她这突如其来的“壮举”瞬间点燃了教室里原本有些狼狈和压抑的气氛。

“笨蛋!小心地滑!”上原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皱眉喊了一声,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住她,以防她从桌子上滑下来摔着。

初穗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那种属于舞者的韵律感重新在肢体中苏醒。她没有任何犹豫,“咔嚓”一声,熟练地解开轮椅的手动锁定卡扣,双手稳稳握住轮圈,眼神专注而明亮。随着光明再次“点水”转身,拖把带起更大一蓬水花时,初穗双手猛地用力向后推动轮圈!轮椅灵巧地向前滑出,轮毂精准地碾过光明蹬踏溅起水流的区域,如同一个完美的双人舞配合!湿漉的地面被轮椅滚过,留下了更宽、更连续的水痕拖曳印记,与拖把擦出的轨迹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临时抽象水画。

“啪!”

就在上原靠近、试图阻止过于兴奋的光明时他刚躲过光明甩出的一缕水花,一个意外发生了。挂在初穗轮椅侧面扶手上、浸了水后变得有些沉重的运动护腕大概是之前她脱下来随手搭着的,随着轮椅的快速转向和颠簸,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啪”地一下甩飞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套住了正欲上前的上原那沾着泥水的运动鞋踝关节!

“啊!”上原只觉得脚踝一沉,被那**的织物套了个正着,低头一看,哭笑不得。

光明回头看到这一幕,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笑声:“冲田!你也加入我们的‘拖把-轮椅’清扫小队了吗?哈哈哈哈!”

上原无奈地弯下腰,试图把那个滑溜的护腕从脚踝上摘下来,脸红到了耳根。初穗也看到了,捂嘴轻笑,赶紧转动轮椅靠近去帮忙解开。

看着这混乱又莫名和谐的一幕,我靠在冰凉的钢琴边,忍诚站在我身侧,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窗外,密集的雨声不知何时悄然减弱了许多,雨势渐小,仿佛乌云也被教室里的活力感染,暂时收敛了脾气。

咔嚓——哐当!

硬质鞋底踏在积水和瓷砖地面上特有的混合音从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重新敞开的教室门口。

奈绪子!她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团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布。她身上的女生制服穿得异常利落,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但制服外套下赫然露出半截沾有机油和灰尘痕迹的藏青色工装背心,彰显着她刚结束的工作强度。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顶亮黄色的安全帽——那是旧校舍小施工队的标配。帽檐上,一把银闪闪的不锈钢游标卡尺像发卡一样被别在侧面,正往下滴着浑浊的水滴。她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疲惫和惯有的冷淡,但眼神清亮:“西侧旧校舍的废弃区排水管彻底改造完毕。漏水点都堵死了,主阀门也换了新的。”她言简意赅地报告,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随即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室内——当瞥见初穗正小心翼翼铺在几个椅子靠背上烘干的、那件白色的、丝绸质地的舞裙时,她那职业性的评估模式瞬间启动了!

她几步跨到舞裙前,像检查精密仪器一样,先是目测了腰线的位置,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利落地把手中的大扳手(她完全忘了放下)直接贴靠到舞裙腰部的湿布料上,以扳手为尺,迅速比划了一下长度和弧度!动作专业得如同在测量某个零部件的内径。

“宽度大约52公分,标准收腰型……”她自言自语道,随即抬头看向初穗,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初穗,轮椅挂载装置的防雨方案需要升级。目前那个帆布罩收纳不方便,防水效果也不行。给我具体尺寸,最快下周就能给你装上可折叠、带联动伸缩杆的强化PC透明防雨罩,不影响你平常的腿部活动空间,顶部还能加装太阳能小风扇用于速干。保证你在暴雨天去练舞,全身都不会淋湿。”她的语速很快,思路清晰得可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设计构图中。

看着奈绪子用冰凉的扳手量舞裙、以及她那理所当然提出的“轮椅防雨罩升级计划”,初穗惊呆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上表情复杂,最后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好……好的!奈绪子同学!谢谢!太厉害了!”那笑容驱散了之前的阴霾,带着被朋友强烈关怀和“技术流”支持的温暖。

上原终于把护腕从脚踝上解救下来,递回给初穗。看着奈绪子旁若无人的样子,又看看自己脚踝被箍出的红痕,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眼神里也带着笑意。由美已经擦干净了脸,虽然衣服上的大片普鲁士蓝无可挽回,但情绪显然好了很多,挨着天满光站着。天满光拄着拐杖,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又无比生动的场景,嘴角也咧得很开。忍诚则重新拿起了琴弓,指尖轻轻摩挲着弓毛,目光落在窗外渐歇的雨幕上,似乎在捕捉空气中那些无形的音符。

当黄昏橘红色的柔光,带着雨后清新的微凉气息,穿过逐渐稀疏的雨帘和窗格,慵懒地流淌进收拾得整洁而略带潮湿但不再是大片积水的美术教室时,因为音乐教室需要通风晾干,奈绪子建议换个地方休整,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奇妙的混合香气。

美术教室角落,天满光贡献出的那台老旧但结实的小电锅里他一直坚持在石膏腿上带着便携式移动电源包,声称以防意外断电可以给手机充电,水正在“咕嘟咕嘟”欢乐地翻滚,煮着我们几人份的杯面。奈绪子贡献的脱水蔬菜包、上原赞助的切片火腿肠、由美小心翼翼挤出来的几包蛋黄酱……都融进了那散发着慰藉人心的浓郁骨汤香气的面汤里。

温暖的白色水蒸汽袅袅上升,模糊了画架上残留的素描静物轮廓下午由美画到一半就被水管爆裂打断了,也柔和了空气中残留的一丝丙烯气味。室内的混乱已被平息,水管紧急修复后的教室重归秩序,只是角落里堆着的湿透画材和被水浸过的素描本提醒着下午的突发意外。

靠近窗边的位置,由美正蹲在坐着的天满光身边她执意不肯坐别的椅子,就垫了块抹布坐在地板上,手里捏着一支细尖的、色牢度极高的油性马克笔奈绪子工具箱里的记号笔被她临时征用了,神情无比专注地在天满光右腿那堵厚厚的白色石膏“城墙”上进行艺术创作。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贴纸那是天满光在由美进校医室那天贴的,用细致的线条和深浅不一的蓝、粉、紫色,勾勒、渲染着一朵朵盛开的……电子樱花!像素风的方寸感中带着细腻的渐变色彩过渡,科技感和传统美学碰撞出奇妙的火花。每一朵樱花的花蕊处,她还细心地画了一个小小的、象征“发光”的LED图标。她的脸颊因为专注和凑得近而微微泛红,呼出的气息轻轻拂过石膏湿凉的表面。

“这样贴纸也不会挡光点了……”由美小声嘟囔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天满光一动不动,努力挺直身体让她画得更顺手,脸上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近乎傻气的满足笑容,眼神随着由美的手移动,偶尔抬头看向她的侧脸时,会立刻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耳尖发烫。打石膏的痛苦和行动不便的烦恼,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笨拙而真挚的互动冲淡了。

就在这温馨又充满烟火气的黄昏时刻,初穗突然转动着她的轮椅,安静而平稳地滑到了三角钢琴旁,停在了我面前。

她的眼睛在夕照中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充满期待的光彩,如同被点亮的琉璃。

“咲夜,”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郑重,“现在雨终于停了,时间也正好……要听听我这一周在悄悄打磨的,刚刚重新编曲的完整版《吉赛尔》第二幕幽灵之舞选段吗?我想……让音乐代替双腿,试试另一种可能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经过奈绪子特别改装的、一个不起眼的银色按钮区域。

我和忍诚,他不知何时也转过了身、旁边煮面的上原、光明、画樱花的由美、天满光、甚至还在角落里收拾工具的奈绪子尽管她手里的螺丝刀还没放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美术教室里的杯面香气、蒸汽氤氲、甚至窗边水珠滴落的细微声响都暂时被屏除在感知之外。

“当然要听!”光明第一个抢答,眼睛放光。

我用力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开始吧,初穗!”

初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此刻的勇气和决心吸入肺腑。然后,她指尖坚定地、轻柔地按下了轮椅扶手上那个小小的、银色的改装按钮。

嗡……滴……

一声极其细微的电子启动音后,一段如同清泉流淌出山谷、又带着月光般冰冽质感的交响旋律,从初穗轮椅底座经过巧妙隐藏的多个高性能微型音响中缓缓流淌而出!声音清晰、饱满、带着良好的空间感,瞬间充盈了整个黄昏中的美术教室。《吉赛尔》第二幕——月下林地中,死去的少女们化作白纱幽灵围猎负心人的亡灵之舞——那空灵、哀伤、又暗藏致命诱惑的旋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起初,旋律是缓慢、迟疑的,如同林间飘荡的薄雾。初穗的身体也随着旋律做出了反应。她的双臂如同折断羽翼的天鹅,缓缓抬起,指尖延伸,带着破碎的美感在空中描画着无形的轨迹。她的上半身,尤其是肩颈,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人偶,开始配合着旋律的顿挫,做出微小却极其精准的节拍律动。这不再是单纯的聆听,而是身体的直接对话。

紧接着,《吉赛尔》那段标志性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的幽灵圆舞曲部分轰然而至!弦乐急速的颤音,竖琴刮奏如同破碎的月光,双簧管凄厉的呼唤交织在一起!

就在**乐段爆发的刹那,初穗轮椅内置的智能平衡稳定系统,那被奈绪子反复调试改装过的核心,如同被音乐激活的灵魂!它不再仅仅是提供支撑和辅助移动的工具!

嗡——!

轮椅底盘传来极其轻微但充满力量的震动!两侧的轮毂内部,驱动电机根据预设的程序和奈绪子编写的、与旋律节奏绑定的算法,开始精准地模拟一种“舞步”!轮椅并非自行移动,而是在特定的强拍节点上,突然爆发出细微的、可控的横向力量!初穗的上半身随着这突如其来、又严丝合缝卡在节拍上的“推背感”,猛地向一侧优雅倾斜!如同一位舞者被无形的舞伴牵引着,完成了一个飘逸流畅的旋转侧滑!

转!顿!滑!回!

连续的、精准配合音乐的轮椅底盘微动作,带动着初穗的整个身体!她紧闭着双眼,已经完全沉浸其中,白皙纤细的手臂在空中划出充满张力的弧线,腰肢在轮椅的微力引导下有韵律地扭动、伸展。轮椅冰冷的金属框架、复合材料的扶手、包裹着人造皮革的背部支撑……在从窗外涌入的、黄昏最后那一抹金红色的夕照下,突然折射出如同棱镜分裂阳光般的、跳跃的、绚丽的虹彩光晕!那光晕随着轮椅的震动和微动,如同流淌的彩色溪流,映照在光滑的地板、冰冷的墙壁甚至我们目瞪口呆的脸上!

这哪是轮椅?这分明是初穗专属的、融合了顶尖辅助科技与人体工学设计的——“月下幽灵舞者平台”!

我看着光影中初穗她那因投入而微微颤抖的修长脖颈曲线,她舒展手臂的每一个充满韵律感的延伸定格,那苍白脸上因为艺术表达而晕染开的、不健康的潮红……

突然,记忆深处一个被遗忘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刺破水面,鲜明地浮现出来。

母亲那个尘封多年的紫檀木和服箱底,深埋在最下面一层柔软的天鹅绒衬布里,用丝绸细心包裹着的——那把黑底描金、绘着垂枝樱的艺伎舞扇!

母亲年轻时短暂学过古典舞,那把扇子是她的恩师,一位早已退隐、曾是京都名舞伎的老妇人赠送的纪念。后来……世事变迁,古典没落,追梦的火花仿佛被时代大潮彻底封存,连同那把寄托了优雅与梦想的扇子,被母亲沉默又郑重地收起,藏在了记忆最深处的阴影里。她只是偶然在喝清酒微醺的深夜,独自在庭院里月光下,轻轻地、无意识地摩挲过箱子的铜扣,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

那些被时代无意封存于尘埃深处的优雅、那份对极致肢体韵律的执着追求、那曾寄托在扇骨与丝绢上的无言期许……

此刻,它们并没有真的消逝!

我屏住呼吸,看着眼前沉浸在自我表达中的初穗。她轮椅上的每一次科技赋予的震动、她指尖的每一次律动延伸、她眉宇间因克服病痛和局限而展现的坚毅与沉醉……这不正是那份沉静而顽强的“优雅”,在经历了时光的淬炼和科技的赋能后,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充满未来感的生命形态,在我最坚强的挚友身上重获新生吗?

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了我的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为这无声的传承和破茧而震撼、感动。初穗不是在被动地接受命运,她是在以最独特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宣示着她灵魂里那永不熄灭的舞步!

“音准完美。”

忍诚清冷如同浸透月光的玉石般的声音,极其轻微却清晰地穿透了环绕的乐曲声。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得离我更近了一些。他手里拿着一方纯白细腻、用来保养小提琴琴弓的羊绒绒布,正细致而轻柔地擦拭着弓杆,松香粉末会被这种绒很好吸附。但我的注意力瞬间被他话语的内容和他的动作吸引了——他那捏着绒布一角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似乎不经意地轻轻盖在了我摊开放在旁边桌子上的笔记本页面。

而那页面正上方,是我昨晚熬夜复习时写错的一个关键电磁学物理公式:洛伦兹力的方向判断写反了。一个鲜红的叉印在公式旁,分外刺眼。此时,他的绒布恰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个错误和叉号。

“……但第三小节由E小调转入升C小调的瞬间转调处理得太急了,”忍诚的目光似乎落在我的笔记本上,但焦点却穿透了纸张和盖布,落在空气中无形的旋律线上。他继续用他那种特有的、分析乐理结构般精确的口吻说道:“虽然戏剧效果提升了,但在这样高速的轮椅震频带动身体旋转的情况下,离心力会被瞬间放大超过预设安全阈值0.5倍。尤其对于坐姿重心核心力量的要求极高,可能会导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瞬时空间判断的偏差,存在不必要的碰撞风险。缓冲时间太短,建议在54小节后增加0.5小节的渐慢过渡。”他的话语并非批评,更像是作为“音乐顾问”和“旁观者”对“人机互动”安全性的专业评估。

忍诚的后半句分析音律与物理力学结合的缜密推演,被一声惊天动地的、裹挟着风声的爆响彻底打断!

砰!哗啦——!

靠近操场那侧美术教室的一扇并未关严、因为水管漏雨后想通风而虚掩着的毛玻璃窗,瞬间被外力轰然洞穿!

一个高速旋转的黑白相间的影子——毫无疑问是个标准五号足球——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窗而入!细碎的玻璃渣如冰晶般炸裂飞溅!

“哇啊!”由美离窗最近,吓得抱头蹲下,手里马克笔都掉在了地上。

天满光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护着由美,却被石膏腿限制住,动作慢了一拍。

奈绪子眼神一凛,迅速判断落点,拉着初穗的轮椅往远离窗户的方向猛地后拉了一步。

而在那破窗瞬间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如豹的身影已经紧随足球的轨迹出现在碎裂的窗口!

是光明!她显然正进行着一场“雨中/雨后加练”!

不知她用了怎样极限的步法,整个人竟然在足球破窗的同时,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沿着窗外的窄檐追至!然后,她一只脚踩在墙根湿滑的泥土上作为支点,身体完全悬空于窗框之外,重心压得极低,另一只脚如同鞭子般凌厉抽出!

她正在施展一个难度极高的、背对教室的凌空倒挂金钩抽射动作!目标是那个擦着教室天花板、正在下坠反弹的足球!

她舒展的身体在这一刻被窗外夕照的金光从背后勾勒出一个极其完美的、充满瞬间爆发力与动态平衡感的剪影!那剪影投射在美术教室被破窗冲击波震得微微颤抖的、挂满学生作品的白色墙面上!

砰!啪!咚!哒——!

被光明精准抽射出去的足球,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教室内有限的、堆着画架和器材的空间里开始了疯狂的、随机的弹跳接力!它先狠狠撞在墙角人体模型雕塑的金属底座上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反弹撞到未干的画架上画布发出呻吟,再弹向天花板的日光灯管灯管嗡嗡晃悠,然后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带着巨大的动能重重砸在教室后墙贴着的巨大软木公告板上!

咚!噗呲!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足球深深地嵌进了软木板公告栏那些五颜六色的社团海报、通知和寻物启事之中。

令人不可思议的奇景出现了!

那足球在公告板上撞出的凹痕,以及它在软木表面留下的、由草屑和泥水(还有可能是从破窗带进的几片碎绿叶)构成的短暂污迹轨迹,其曲折往复、骤然停止的线条形态……竟无比神奇地、恰好组成了一个视觉上的、抽象的旋律下行线型图!从撞击中心的高点向下,带点颤抖和顿挫的回落……

忍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这个“图痕”。他喃喃出声:“……A大调下行琶音,带轻微倚音修饰……肖邦《降E大调夜曲》Op.9 No.2开头动机……”他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这纯然巧合、瞬间碰撞产生的物理痕迹,竟完美复刻了伟大旋律的灵魂片段!这巧合之奇妙,简直如同命运开的玩笑,又像是音乐之神随手打下的节拍。

“永野——光——明——!你这白痴猴子!!!”奈绪子终于爆发了!她举着刚收拾好的、还带着油污的扳手,对着窗外大吼!安全帽都气得抖了起来。她之前才刚修好水管和排水系统!

窗外光明轻盈落地,从破窗探进那张满是汗水和泥土、却笑得无比灿烂和没心没肺的脸,手里还攥着刚用来射门的另一只球,显然早有准备。“抱歉抱歉!奈绪奈绪!我发誓就踢了一脚!谁知道那窗户那么脆!回头我请自动贩卖机的饮料!菠萝汽水管够!”阳光勾勒出她滴着汗水的发尖。

“我的球啊啊啊——!”上原撕心裂肺的喊声从走廊深处传来,由远及近。他像一颗燃烧的炮弹,穿着还没换下的湿运动服,带着满身的草屑和泥浆,追着他视若第二生命的足球,狂冲过满是水洼的走廊!

就在他焦急的身影闪电般穿过连接美术教室和主楼的露天开放式走廊栏杆时——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挂在走廊栏杆扶手上、被学生们临时晾晒的、十几把各色雨伞大多是早上淋湿了放在这里的,如同集体接收到指令般,毫无预兆地、整齐划一地同时向上弹开!如同突然集体苏醒、迎着雨后天光绽放的机械花朵!巨大的彩虹色的伞面瞬间在走廊形成一条彩色的屏障!

这猝不及防的集体开伞动作,瞬间阻挡了上原高速追击的视线和去路!

“搞什么鬼——!”上原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在伞面上,一个急刹车,险险停住,狼狈地拂开遮住视线的伞边,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五颜六色的“花墙”傻了眼。

谁也不知道是哪把伞触动了按钮,或是电路受潮引发了连锁反应。只知道这盛大的、略显荒诞的机械花开,如同一场献给混乱黄昏的盛大谢幕礼。

奈绪子看着那些雨伞,又看看破掉的美术教室窗户,再看看气得跳脚的上原和探头傻笑的光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最终,她只是举起扳手,无比精准地指向光明那张笑得欠揍的脸:“永野光明,窗户,你、负、责、赔!” 然后转向初穗和一脸心疼看着画架上颜料被球撞糊一块的由美,“还有你们两个的损失清单……”她开始进入后勤统计模式,语气比窗外的风还冷。

当校园终于归于平静或者说,暂时的、表面的平静,雨早已停歇多时。湿润的晚风带着洗涤后的清新拂过脸颊。

回家的坂道被雨水洗得一片黑亮,路灯次第点亮,朦胧的光晕如同漂浮在潮湿空气中的暖黄色气球。空气中弥漫着梧桐叶特有的微苦清香混合着柏油路面和泥土被雨水浸润后蒸腾起的、略带腥气的潮湿味道。这条路走过千百遍,此刻却因为雨水的冲刷和暮色的笼罩,显出一种陌生又柔软的静谧感。

初穗操控着她的电动轮椅,稳稳地行驶在我前方大约几米处。特制的静音轮毂切割开浅浅路面积水的表面,划出两道晶莹、平滑如丝般的粼粼水光,一路蜿蜒向前,倒映着路边店铺霓虹和流动的车灯,像两条沉默的、发光的水蛇,又像是铺在黑色绸缎上的液态光轨。

她忽然在一家灯火通明、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连锁便利店明亮的落地橱窗前停住了。巨大的玻璃如同巨大的画框,映照着街景和我们几人的倒影。

初穗转过轮椅,指向橱窗里面最醒目的位置——那里整齐陈列着刚刚新上市的季节限定甜品:淡粉色、半透明的樱花果冻。精巧的塑料盒子里,凝固着几朵完整的、盐渍过的八重樱,在冷白的灯光下如同被封存的花朵琥珀,美丽得不真实。

“咲夜!”初穗回过头,脸上是刚才即兴之舞带来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美好事物的单纯向往和一丝小小的任性感。她的声音带着雀跃:“难得的雨停了,大家也都在一起!我们去买点这个吧?要提前庆祝期末考结束!管它还有几天呢,今天值得!”

明亮如镜的玻璃橱窗上,清晰地映出我和初穗的身影。我的校服裙摆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初穗端坐在轮椅上,背景是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湿漉漉的地面上,模糊的水洼倒影将我们的身影拉扯、扭曲,融为一体——我的站立姿态、她的轮椅座姿、我们被霓虹染上色彩的裙裾和金属框架……在水影摇曳中,仿佛一幅色调微醺、笔触随性而朦胧的莫奈式印象派油画。虚幻与现实在此刻温柔地重叠。

就在距离便利店橱窗十几米外的转角处,一盏老旧却温暖的路灯散发出昏黄的环形光晕。灯光如舞台聚光灯般,笼罩在灯柱下的两个纤细身影上。

是由美和天满光。

由美已经从下午的颜料灾难中恢复过来,换上了一件备用的运动服外套(大概是天满光的,对她来说过于宽大,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背)。她的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干净。此刻她正微微踮着脚,努力举着几张花花绿绿、在路灯下反着光的卡片,试图递到比她高不少的天满光眼前。

天满光则拄着单拐,微微躬身,好让由美不那么吃力。他那打着石膏的右腿小心地调整着重心。他认真地低头看着由美手里的东西,两人似乎在专注地讨论着什么,偶尔传来由美小声的惊呼和天满光带着点得意(又努力克制)的解释声。

“……看,这张是初回限定电镀闪面,光效不一样……”

“真的吗真的吗?我看看!……哇!背面真的有蓝光反射!”

我们走近了些才看清:由美手里小心翼翼捏着的几张,竟然是当下最热门的对战类卡牌游戏《决斗领域:次元回响》中的珍稀闪卡!

而天满光手里也拿着厚厚一叠卡牌,但看材质和厚度,似乎只是普通卡和配套的辅助卡。他正从里面仔细地挑出几张,小心翼翼地递给由美,像是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交换仪式。

“用……用这张SR的「星尘龙骑」跟你换三张普通的「风之精灵」……可以吗?”天满光的声音有点犹豫,眼神里却藏着期待,“我看你卡组里面风属性很缺防御支点……这张龙骑刚好有对风属性辅助的加成光环……”他不自然地摸了摸打着石膏的腿,“……不然我拿在手里也没用……给你组牌更有价值……”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极力撇清这举动里的特殊含义,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由美接过那张在路灯下闪动着独特金属质感和渐变蓝色光芒的卡牌(那光泽在昏暗光线下确实异常漂亮),仔细看了看卡面,又看了看天满光显得有些窘迫、却异常真诚的脸。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纯粹的、如星光般闪亮的喜悦光彩!像得到糖果的孩子,但其中还混杂着一丝更复杂的、属于少女的羞涩和感动。她的脸蛋在灯光下泛起了可爱的粉色红晕,比樱花果冻还要柔嫩。

“……真的……换给我吗?”她小声确认,声音轻得像梦呓。

“嗯!说好了的!”天满光用力点头,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由美把那几张珍贵的普通卡交到天满光手里,然后将那张闪卡无比珍重地、双手捧着贴在胸口位置,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天满君!”

路灯昏黄温暖的光晕里,那些因傍晚降温而重新凝结、悬浮在空气中的、几乎看不见的雨丝微粒,此刻被光柱清晰地勾勒出来,它们缓缓地下沉、飘荡、旋转,像无数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悬浮在空气中的金色与银色的纤细谱线。它们温柔地包裹着灯柱下交换卡牌、分享喜悦的两个小小身影,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在湿漉漉的黄昏尽头,为他们谱写了一首无声的小夜曲。

忍诚撑着一把很大的、深蓝色的自动伞(奈绪子友情提供,说是防水性能经过她测试的最佳),默不作声地走在我旁边,保持着约半步的距离。雨后的风带着浸透骨头的凉意,轻轻吹拂着。

就在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几乎要落到我肩头时,我感觉到头顶的光线微妙地偏移了。

忍诚握着伞柄的手,极其平稳地向我的方向,微微但坚定地倾斜了一寸。这个动作发生得无声无息,极其自然。伞的边界悄无声息地移动,原本落在我肩头外侧、被风吹斜的雨丝瞬间被隔绝,更大的干燥空间笼罩了我。而他自己的右肩轮廓,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了尚在飘零的细微雨丝中。深蓝色的制服肩线被染上了几处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依旧目视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下颌线的弧度清晰而冷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暖黄路灯的光线恰好被倾斜的伞面边缘遮挡了一部分,在他清俊的脸侧投下一道暧昧的阴影轮廓。这阴影非常巧妙地向后延伸,恰如其分地——掩住了他朝向我这侧、那已经悄悄爬上一抹极淡却异常清晰红晕的耳尖。

那红晕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淡朱砂,泄露了所有被他冷静外壳所封存的、真实而细密的心绪波动,比他平日精密分析乐理公式时的样子,生动了一万倍。

“……走吧,前面水坑多。”他没有侧头,声音低低地从伞的阴影下传来,仿佛只是提醒一个寻常的路况。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轻应了一声:“嗯。”

初穗在前面回过头喊我们快跟上。她哼唱着那首旋律轻快的《雨中曲》(Gene Kelly版),哼到“I'm singin' in the rain…”时,声音尤其响亮。调子不太准,但充满了纯粹的快乐。

由美和天满光也跟了上来,在路灯下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洼。

而我们脚下,不知是奈绪子还是哪位科幻迷同学的最新校园互动灯光装置开始工作,隐藏在路面下的LED感应灯带突然在有人经过时陆续亮起。白色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勾勒出的并非简单的几何图案,而是一个个清晰无比的——五线谱上的高音谱号形状的“水坑投影”!

每一个谱号灯都对应着一片小小的水洼。我们下意识地、或轻巧、或笨拙地“跳跃着前进”,寻找着干燥的落脚点。脚掌落在那些发光的谱号投影之间,灯光随着脚步的触碰微微闪烁、变幻颜色,像是在真正地踩着无声的、具象化的、由光与水构成的巨大钢琴键前行。

初穗哼唱的《雨中曲》曲调,我们踩踏谱号投影发出的微弱“啪嗒”声,由美偶尔发现天满光走路不稳想去扶又不好意思伸手的小动静,不远处从繁华街区隐约飘来的爵士乐前奏,再混合着遥远天际边刚刚滚过的一声低沉却雄浑的、预示着明天或许仍是阴雨连绵的初夏雷鸣……

所有这些声音、光影、气息和情感的碎片,在梅雨初歇后湿气氤氲的黄昏尽头,在我们这群人无言而默契的归途中,不受控制地、自然地交织、碰撞、应和……

它们最终汇聚成一首独一无二、只属于当下这个瞬间的、宏大而温柔的——

初夏序曲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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