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向日葵在玻璃瓶里存活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最外层的花瓣开始出现蜷曲的焦边,明亮的黄色也黯淡了些许。林序每天换水,小心地修剪茎秆底部,但它终究还是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
像一场美好却短暂的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刻。
周五的数学小测,林序毫无意外地再次拿了满分。红色的分数在卷首显得格外醒目,但这并不能驱散他心头隐隐的不安。课间,他去办公室交作业,听到几个老师在闲聊,提到了“特长生纪律问题”和“最近有些不好的苗头”。他没听全,但“陆朝阳”的名字似乎隐约夹杂其中。
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放学时,他刻意拖延,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起身。他不想再和陆朝阳一起走,那份过度的关注和亲近,已经开始带来麻烦。赵强那伙人虽然因为陆朝阳的干预暂时消停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
“听说了吗?一班那个林序,跟七班的陆朝阳搞到一起去了。”
“真的假的?陆朝阳能看上他?图什么啊?”
“谁知道呢, maybe 就是玩玩呗,有钱少爷的消遣?”
“啧,平时看着挺清高的,没想到……”
这些窃窃私语,偶尔会飘进林序的耳朵。他只能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离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他抱着书本走下楼梯,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陆朝阳。他似乎等在那里有一会儿了,背靠着墙,单肩挎着书包,手里转着篮球,看到林序,眼睛一亮,立刻站直了身体。
“等你半天了,走吧!”他语气轻快,仿佛两人是约定好的。
林序脚步一顿,垂下眼睫:“我……今天要去图书馆还书。”
这是个借口,生硬而苍白。
陆朝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了看林序怀里抱着的几本书,确实有一本过了期的《西方美术史》。他挑了挑眉,伸手过来:“我帮你拿?”
“不用。”林序侧身避开,动作有些突兀。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陆朝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随即转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烦躁。他收回手,插进裤兜,篮球也不再转动,被他用手指勾住,沉默地悬在腿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有交集。
走到分岔路口,一边通往图书馆,一边通往槐安巷。
林序停下脚步,低声道:“我去图书馆了。”
陆朝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哦,那……明天周末,我们队里有练习赛,你来不来看看?”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但眼神里带着期待。
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想起那些流言,想起赵强不怀好意的眼神,想起办公室里老师模糊的谈论。他不能去。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漩涡。
“不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周末有事。”
说完,他不再看陆朝阳的反应,抱着书,转身走向了图书馆的方向。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灼热,带着困惑和被拒绝的失落。
直到拐过弯,那道视线被彻底隔绝,林序才缓缓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像是空了一块,弥漫着一种酸涩的怅惘。
他走进图书馆,机械地还了书,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指划过冰凉的书脊,思绪却飘得很远。
他想起陆朝阳塞给他向日葵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他把自己护在身后,对着赵强冷声质问的样子;想起他撑着伞,半边肩膀湿透却浑不在意的笑容……
那些画面很温暖,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就会消散在冷空气中。
他们本是两条平行线,偶然的相交已经是意外。强行靠近,只会让彼此都偏离轨道,甚至……粉身碎骨。他负担不起任何意外的代价。奶奶的病,拮据的生活,岌岌可危的学业……这些才是他现实世界里,沉重而无法摆脱的枷锁。
而陆朝阳,他的世界太广阔,太明亮,那里有篮球,有欢呼,有肆无忌惮的青春和光明的未来。自己这片贫瘠的阴影,不该,也不能去沾染那份光芒。
他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铃声响起才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冰冷的轮廓。
回到槐安巷,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是陆朝阳。他靠在院门框上,低着头,脚边放着那个熟悉的篮球,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
听到脚步声,陆朝阳抬起头。巷口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林序的脚步顿住了,站在几米开外,没有再上前。
两人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最终还是陆朝阳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压抑的情绪:“为什么躲着我?”
林序攥紧了书包带,指甲陷进掌心。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要他说,因为你的靠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我们的差距像鸿沟无法跨越?因为我不想成为你阳光人生里的一个污点?
这些理由,在陆朝阳那坦荡直接的世界观里,或许根本不堪一击。
“我没有。”林序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有!”陆朝阳上前一步,语气激动起来,“从那天吃完饭回来你就怪怪的!林序,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还是说,你也觉得跟我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走在一起,很丢你的人?”
他的话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林序心里最敏感的地方。不是因为被误解,而是因为陆朝阳话语里流露出的、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优越感和……受伤。
“不是……”林序猛地抬头,想反驳,却在对上陆朝阳那双带着委屈和怒意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陆朝阳,这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少年,此刻却因为他的疏远而流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一种混杂着心疼、无奈和巨大压力的情绪,像潮水般将林序淹没。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重复了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朝阳紧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谎言。但林序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封锁在了那副清冷的外表之下。
半晌,陆朝阳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行,我知道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篮球,没再看林序一眼,转身,走进了隔壁的院子。“砰”的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林序的心上。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而孤独。
他抬头,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自家低矮的、被陆朝阳找人修葺好的屋顶。裂缝,已经出现了。在他和陆朝阳之间,也在他自己固守的世界里。
他慢慢走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奶奶已经睡了,屋里一片黑暗寂静。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书桌前。
桌角,玻璃瓶里的向日葵,已经完全枯萎了。花瓣失去了所有水分,蜷缩成干瘪的一团,颜色晦暗,再也寻不到一丝当初明亮的痕迹。
林序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干枯的花瓣,它们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光的温度,他曾短暂地触碰过。
而现在,只剩下影的寒凉,和一条逐渐清晰的、无法逾越的界限。
他拿起炭笔,在速写本上,对着那支枯萎的向日葵,慢慢画了起来。线条不再是温暖流畅的,而是带着一种滞涩的、沉重的力度。
他画下了它凋零的模样。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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