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山留下的那一百块钱,像一颗定心丸,暂时稳住了许蔓华濒临崩溃的世界。她第一时间补缴了父亲的医药费,看着护士换上新的药液,父亲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但她的神经并未放松。派出所的案件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小赵下落不明更是巨大的隐患。林先生虽然承诺帮忙沟通,但最终结果如何,仍是未知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拿出那个藏在身上、皱巴巴的小本子。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她开始重新审视上面记录的每一条信息。
砖窑厂需要手套、肥皂、耐磨鞋底……
农机站可能需要扳手、润滑油……
后勤科有积压的手套、肥皂、搪瓷缸
或许还有其他……
小赵……危险,不可再接触。
过去,她看到的是一个个可以低买高卖的机会。现在,她尝试用林青山所说的“服务”和“价值”角度去看。
“连接”与“协调”。
如果,她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名义,让厂里的积压物资,和乡镇企业的需求,光明正大地对接起来呢?她不再是一个偷偷摸摸的倒卖者,而是一个促成“互助”的中间人?
林先生提到的“工会”或“团支部”,像一道光,照亮了迷雾。
第三机床厂是个万人大厂,工会组织健全,平时也会组织一些职工互助、甚至对外的“支农”活动。如果她能说服工会,以“支援兄弟单位建设、清理厂内积压”的名义,与砖窑厂这类单位建立联系,那么,物资的流转就有了合规的渠道!
而她,作为最初的发现者和联系人,完全可以以“义务帮忙”或“工会临时工作人员”的身份参与其中。即便不能直接赚取巨额差价,但只要能从中获得一点合理的“劳务补贴”或者“误餐费”,积少成多,也比她之前冒着杀头风险赚的那点钱要稳妥、长久得多!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她仔细推敲着其中的细节:如何向工会提出建议?找哪个领导?用什么样的说辞?物资如何定价?运输怎么解决?利润(或者说节约下来的成本、产生的效益)如何分配?
这不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需要策划、沟通、协调的系统性工作。难度提升了,但天花板也提高了,更重要的是——安全!
接下来的几天,许蔓华一边在医院照顾父亲,一边在脑海里反复完善这个“工会互助”的计划。父亲的情况逐渐稳定,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清醒片刻,喝点流食。这让她稍微安心,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思考中。
期间,厂里保卫科的人来医院找过她一次,态度还算客气,主要是核实那天晚上的情况,并告知她厂里暂时让她停职反省,等待派出所的最终处理意见。许蔓华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一口咬定自己是路过。保卫科的人记录后便离开了,没有过多为难。她知道,这背后 likely 有林青山的斡旋。
几天后,父亲病情稳定,可以转入普通病房观察。许蔓华决定回厂里一趟,她必须主动出击,解决自身的危机,并尝试推动那个“互助计划”。
回到久违的厂区,她明显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废弃砖窑的事件显然已经在厂里小范围传开,版本各异,但都把她描绘成一个胆大包天、差点惹上大麻烦的人。
她没有理会这些,直接去了厂工会办公室。
工会主席是一位姓吴的老同志,平时笑眯眯的,但关键时刻原则性很强。许蔓华没有直接去找他,而是先找到了负责女工工作和文体活动的工会副主席,李大姐。李大姐为人热情,以前对许蔓华这样肯干又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印象不错。
“李大姐。”许蔓华敲了敲门。
“蔓华?你回来了?你爸怎么样了?”李大姐看到她,有些惊讶,连忙招呼她进来。
“谢谢李大姐关心,我爸暂时稳定了。”许蔓华坐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诚恳,“李大姐,我今天来,一是向组织汇报一下情况,二是有个想法,想请李大姐帮忙参谋参谋。”
她先大致说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当然是净化过的路过版本),表达了后怕和给组织添麻烦的愧疚。李大姐安慰了她几句,说厂里也在了解情况,让她别太有负担。
然后,许蔓华才切入正题:“李大姐,这次出去给我爸看病,还有之前出去办事,我接触到了像红旗砖窑厂这样的乡镇企业。他们生产条件很艰苦,工人们连最基本的手套、肥皂这些劳保用品都供应不上,徒手搬砖,手上全是伤,我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李大姐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是啊,现在很多社队企业、小厂子,确实不容易,计划物资排不上号。”
“我就想啊,”许蔓华顺势说道,“咱们厂是大厂,家底厚,有时候后勤仓库里难免有些积压的、或者包装破损不影响使用的劳保品,比如手套、肥皂什么的,放着也是放着,还要占库存指标。如果能把这些东西,以‘工会互助’或者‘支农’的名义,调剂给像砖窑厂这样真正需要的兄弟单位,既解决了他们的困难,也帮厂里盘活了库存,不是两全其美吗?”
她刻意回避了“买卖”、“利润”这些词,全程使用“互助”、“调剂”、“支援”、“盘活”等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词汇。
李大姐听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作为工会干部,她经常考虑如何为职工谋福利,如何体现工会的价值。这个提议,听起来既帮助了别人,又对厂里有利,还能给工会工作添上一笔成绩,简直是送上门的政绩!
“蔓华,你这个想法很有意义啊!”李大姐兴奋地拍了下桌子,“体现了我们工人阶级的互助精神!也符合上面现在提倡的搞活经济、加强横向联系的精神!”
“我就是瞎想的,不知道可不可行。”许蔓华谦虚地说。
“可行性我们可以研究嘛!”李大姐站起身,来回踱步,“关键是这个思路好!这样,我马上跟吴主席汇报一下!你具体跟我说说,那个砖窑厂都需要什么?咱们厂里有什么可以调剂的?”
许蔓华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将自己了解到的砖窑厂需求和盘托出,并暗示自己可以负责前期的联系和协调工作。
李大姐越听越满意:“好!蔓华,这件事你就先跟着!我这就去找吴主席!你等消息!”
看着李大姐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许蔓华知道,第一步,她走对了。她没有选择对抗规则,而是试图利用规则,甚至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从派出所的审讯室,到医院的病房,再到这间充满旧报纸和茶水味道的工会办公室,短短几天,她仿佛走完了一个漫长的轮回。
上一次,她在废弃砖窑赌上了身家性命,输得一败涂地。这一次,她将在制度的框架内,小心翼翼地播下新的种子。
风险并未完全消失,但道路,似乎宽阔了许多。
她走出工会办公室,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味道。
那是希望的味道,也是博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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