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声鹤唳

那一夜,许蔓华几乎未曾合眼。任何一点楼道里的脚步声,都能让她的心脏骤然缩紧。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拉风箱一样,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那两个“生面孔”是谁?

张胖子派来盯梢的?可能性不大,他一个车间主任,还没那么大能量动用厂外的人。小赵那边出了问题,引来了保卫科甚至公安?想到这个词,许蔓华的手心一片冰凉。还是砖窑厂那边的交易走漏了风声?

各种可能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投机倒把”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巨大风险,不仅仅是丢掉工作,可能还有牢狱之灾,甚至更可怕的后果。父亲怎么办?

第二天上班,她刻意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车间里的氛围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机器的轰鸣依旧,工友们依旧在忙碌间隙插科打诨。但她敏锐地察觉到,偶尔有几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那么一瞬。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

中午在食堂,她远远看到后勤科的小赵,他正和几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谈笑风生,似乎完全没受影响。许蔓华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现在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带来风险。

她需要信息,需要知道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她想到了老马,他在厂里人缘好,消息灵通。

下午快下班时,她找了个由头,去工具房领备用刀具。老马正在里面整理货架。

“马叔。”许蔓华低声招呼。

“蔓华啊,什么事?”老马回过头,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

“马叔,昨天是不是有人来家属院打听事儿?”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回去听邻居提了一嘴。”

老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也听说了?是有两个人,穿着像是街道办的,又不太像,挨家挨户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有没有人私下倒卖东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许蔓华一眼,“最近外面风声紧,搞什么‘严打’呢,你们年轻人,可得注意点,别瞎折腾。”

街道办?严打?

许蔓华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范围性的排查。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因为这意味着环境正在收紧,她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行为,被发现的概率大大增加。

“谢谢马叔,我知道了。”她低声道谢,心里却翻江倒海。严打期间,顶风作案,一旦被抓,绝对是典型,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的几天,许蔓华如同惊弓之鸟。她暂停了所有行动,没有再联系小赵,也没有再去砖窑厂。那本记录信息的小本子,被她藏得更深。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将所有的心思都隐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孔之下。

然而,父亲的病情不等人。止咳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也越发灰败。医生隐晦地提醒,必须尽快去省城做全面检查,不能再拖了。

时间成了最奢侈的东西,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这天晚上,她正给父亲喂药,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她,里面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蔓华……”他声音嘶哑,气息微弱,“爸这病……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你别……别做傻事……爸宁愿……”

“爸!”许蔓华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你别胡思乱想!钱的事我有办法!你好好养病就行!”她几乎是粗暴地抽回手,转身去收拾药碗,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她怕看到父亲眼中的不赞同,更怕看到那里面深沉的、足以将她压垮的爱与愧疚。

不能再等了。

高压之下,许蔓华反而被逼出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恐惧解决不了问题,退缩只会让情况更糟。她必须行动,但必须比之前更谨慎、更周密。

她重新拿出那个小本子,开始分析。街道办的排查是随机的,还是有针对性的?如果是随机的,那么避开风头,改变交易方式和地点,风险可控。如果是针对性的……她回顾了自己所有的行动:与砖窑厂的交易只有两次,每次数量不大;与小赵的接触都在厂内,看似正常的工作往来……

漏洞可能出在哪里?运输过程?砖窑厂内部有人举报?

她决定冒一次险,进行最后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交易。她要筹集到足够父亲去省城初步检查的费用,然后立刻彻底停止一切活动,蛰伏起来,等待风头过去。

这一次,她不再满足于手套和肥皂。她找到小赵,直接提出了一个更大的需求清单:包括劳保手套、工业肥皂、还有后勤科库里那些堆积的、印错了厂名的搪瓷缸子。

“许师傅,你这胃口可不小啊。”小赵听到清单,咂了咂嘴,眼神里闪烁着兴奋与贪婪,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现在外面可不太平。”

“风险大,收益也大。”许蔓华面无表情,“砖窑厂那边接了个大工程,急需这批东西。做完这一单,他们也怕风头,要停一段时间。”她巧妙地将暂停的理由推给了对方。

小赵沉吟着,手指敲着桌面。巨大的利益显然让他心动。“量这么大,价格可就不能按之前的算了。”

“你说。”许蔓华知道这是坐地起价,但她没有选择。

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一个远高于之前处理价,但仍低于市场价的数字。小赵答应想办法在两天内备齐货,但要求现金交易,并且地点不能放在厂区附近。

交易地点定在了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废弃砖窑,时间是两天后的傍晚。

谈妥条件,许蔓华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这一次动用的本金,是她之前所有利润加上预支的下个月大部分工资,是真正的孤注一掷。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就在交易前一天的晚上,许蔓华下班回到家,发现父亲倒在床边,地上是一滩暗红的血迹。他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爸——!”

许蔓华魂飞魄散,冲过去扶起父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邻居听到动静赶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将父亲送到了厂医院。

抢救、输液……医生忙活了半夜,最后把许蔓华叫到办公室,脸色凝重:“许工这情况非常危险,必须立刻转院去省城!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再拖下去……恐怕……”

许蔓华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明天就是交易的日子。父亲命在旦夕。风声鹤唳,危机四伏。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她重新睁开眼,里面所有的慌乱和恐惧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

交易,必须进行。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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