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第一人民医院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比厂医院更加刺鼻。走廊里灯光通明,照着一张张或焦急或麻木的脸。许蔓华几乎是跑着找到父亲所在的病房。
推开门的瞬间,看到父亲许根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点滴,脸色蜡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同病房的家属看到她,松了口气:“你可回来了!晚上医生又来催缴费了,说再不交钱,有些药就要停了。”
许蔓华脚步踉跄地扑到床边,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爸……”她哽咽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林青山默默地跟了进来,站在床尾,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打扰,只是对那位家属微微点头示意。
过了一会儿,许蔓华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抹去眼泪,转身对林青山深深鞠了一躬:“林先生,今晚真的谢谢您。” 没有他,她此刻还在派出所,父亲这里无人照料,后果不堪设想。
林青山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许根生身上,带着一丝感慨:“许师傅是个好人,也是厂里的功臣。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他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
许蔓华愣住了,没有接。
“这里是一百块钱。”林青山的声音很平静,“先应应急,把该交的费用交了,医生的治疗方案不能断。”
一百块!在1980年,这相当于许蔓华三个多月的工资!是一笔巨款!
许蔓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不,林先生,这不行!我不能要您的钱!我已经欠您天大的人情了……”
“不是白给你的。”林青山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将信封放在床头柜上,“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宽裕了,再还我。”
以后?宽裕?许蔓华嘴里发苦。经过今晚,她还有“以后”吗?厂里会不会处分她?派出所的案件会不会升级?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宽裕”起来?那条刚刚看到的缝隙,已经被彻底堵死,还差点把她埋在里面。
“林先生……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林青山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示意她也坐下。他的目光温和而睿智,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迷茫和绝望。
“蔓华,我知道你今晚去那里做什么。”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许蔓华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追究的。”林青山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看到的需求是真实的,你想解决问题的出发点也没有错。但是,方法错了。”
方法错了?许蔓华茫然。除了那种游走在灰色地带、冒着巨大风险的方法,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你是在做生意,其实你只是在‘投机’。”林青山一针见血,“利用信息差,倒买倒卖,低进高出。这在本质上,和过去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没有区别,只是规模小得多。这样的行为,在任何体制下,都是不被允许的,也是脆弱的,一次风吹草动,就可能万劫不复,就像今晚。”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许蔓华心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求生,是在想办法,原来在更高层面的认知里,这仅仅是“投机”?
“那……我该怎么办?我爸需要钱,我需要钱!除了这个,我还能怎么办?”她忍不住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和委屈。
“把‘投机’变成‘服务’。”林青山目光沉静,“把你看到的‘信息差’,变成你提供的‘价值’。”
许蔓华怔住了。“服务”?“价值”?这些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
“举个例子。”林青山耐心解释,“你知道砖窑厂需要手套,也知道后勤科有积压。如果你只是一个倒卖的,那么你的价值就是承担风险,把东西从A地搬到B地,赚取差价。风险你自己担,利润不稳定,而且见不得光。”
“但如果你换一种方式呢?比如,你成为连接后勤科和砖窑厂的桥梁。你帮助后勤科系统地、合规地处理积压库存,帮助砖窑厂稳定地获得他们急需的、价格合理的劳保物资。你从中收取合理的‘信息服务费’或‘协调费’,并且让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可见’、‘可控’。”
许蔓华的眼睛微微睁大。林青山的话,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不再是躲在阴暗处偷偷摸摸的交易,而是……一种可以被摆在明面上的、提供价值的活动?
“这……这可能吗?厂里怎么可能允许?”她感到不可思议。
“事在人为。”林青山意味深长地说,“计划经济不是铁板一块,它有很多低效和僵化的地方。改革的春风已经吹起,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扩大企业自主权’、‘搞活流通’这些提法,不是空话。关键在于,如何找到合规的方式,去做那些客观上有利于提高效率、解决需求的事情。”
他顿了顿,看着许蔓华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点拨:“比如,你可以试着以车间工会或者团支部的名义,发起一个‘支援乡镇企业,清理积压物资’的活动。名义是‘协作’、‘互助’,流程上符合规定,实质上解决了双方的问题。而你,可以作为具体的经办人……”
许蔓华的心跳再次加速,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感。林青山描绘的图景,风险大大降低,虽然操作起来可能更复杂,需要更多的智慧和人际协调能力,但前景却光明得多!
这不是让她放弃,而是让她升级!
“我……我需要好好想想……”她喃喃道,感觉脑子里塞满了新的信息,需要时间消化。
“不急。”林青山站起身,“你先安心照顾许师傅。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厂里和派出所那边,我也会酌情帮你沟通。记住这次的教训,但也不要因为一次挫折,就否定了自己的眼光和勇气。有时候,错的不是方向,而是走路的方式。”
他又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许根生,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许蔓华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夜色依然深沉,但东方的天际线,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极微弱的曙光。
林青山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服务”、“价值”、“合规的方式”、“搞活流通”……
一次近乎毁灭性的失败,一次从天而降的救援,一番振聋发聩的点拨。
这一夜,她失去了所有本金,经历了牢狱之险,却仿佛得到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一种全新的视角,一条可能更稳妥、也更宽阔的道路。
父亲的手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许蔓华立刻俯下身:“爸,我在。没事了,医药费有办法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坚定的力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