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我就知道,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哎哟!有没有人啊,都来看看,这就是一口饭一口粮喂出来的白眼狼!他是要害死我哟!”

梁老太病瘫在破木床上,两条胳膊轮番往下捶着铺满稻草的床单,直锤到脑后杂草似的头发全部散开,小小的土坯房里充斥着她尖锐的骂声。

她看见梁淮青端着瓷碗走进来,把饭放在她的床头,抬起手臂就恶狠狠的指着他。

“你真是一辈子窝囊废,好好的一块田让人占了,你抢都不去抢,说都不去说!没出息的废物,把你养那么大还没养条狗合算,你是要死了,该干的正事一点都不干!光会去卖那几个破玩意,你到现在才赚了几个钱!”

见梁淮青理都不理她,放下碗就转身走了,她蠕动着没了几颗牙齿的嘴唇,一巴掌连碗带饭都给扫到了地上,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半死不活的喊着。

“你给我吃的是啥,是不是眼看着我快不行了就想提早饿死我!拿去喂狗都不吃的东西拿给我吃,虐待人喽,要命喽!”

耳边不断炸着她刺耳的撒泼声,脚边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粥,梁淮青手掌握成拳回头看了梁老太好一会,像是忍到了极限。

“你再在这没事找事,到你死我都不会给你一口吃的。”

这破格的一声立即催发了梁老太更大的怨气,她久病在床的谩骂一直持续到深夜。

二毛打着手电绕进三边被杨树包围的土瓦房时,梁淮青正蹲在墙边抽烟,黑夜中只有他两指夹着的火苗一明一暗。

“屋里又在骂呢。”

见梁淮青抿着烟含糊嗯了声,二毛把手电拉回一格也跟着蹲在了墙边,接过梁淮青倒出的烟,顺手别在了耳朵上。

“淮哥,你上回让问的事都问好了,我叔说他大侄儿家在县里开养殖场,下蛋土鸡你要卖就收二十一只,看你要卖多少只。”

“三十个,都卖了。”

“以后就真不打算回来了?”

二毛故作随意的把手电筒打出去的光对着杨林里转来转去,又觉着自己问的是什么废话,他好不容易快把梁老太熬死要解脱了,谁还想专门往火坑里跳。

就梁老太和蔡二妮这些年对他做过的事,就算离了这地,往后几十年恐怕想起来就得做好几个噩梦。

他转问道:“啥时候卖?”

梁淮青也因为他的前半句话发出了声含混的笑,更类似于对这片土地憎恶的讥讽,他把夹着烟的手伸到腿前,两指倒竖起烟头,盯着那点星火,说:“这两天吧。”

“梁奶奶不行了?”

二毛问完再去细琢磨一下,梁老太出气的声音确实明显不如前一阵了,嘴里还没跟倒豆子似的骂上一会就被嗓子里的痰卡住好长一串,半天都出不了一口顺溜气儿,听着还真像快不行了。

要说这梁老太也是,二十多岁的时候被逃荒路过的爹娘一只鸭子卖给了梁贵,生了几个孩子都没长成,好不容易三十来岁生个了儿子,又给凑钱买了个儿媳妇,名字都不知道的活了大半辈子。

梁贵带着他那好吃懒做的儿子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醉酒闹起来,还被打死了,赔下来的几亩地梁老太后半辈子一改被欺压的受气模样,种起了成片的茶园。

年轻的时候没看她多有能耐,没成想越老越是争强好胜,凭着一手在娘家种了十几年茶的技术,把茶业搞得风生水起,不仅县里人专门开车来买她炒制的茶叶,还硬是压下了村里所有曾经奚落欺负过她的人,有一阵甚至成了十里八湾的名人。

可惜她没干个八年就得了胃癌,病来如山倒,地里的茶叶还没收完最后一成就被当年那几个赔地的无赖给连根拔起,土地也被强占改种了庄稼,家里就只剩下的一个梁淮青这两年转头卖起了杂货,也压根没有抢回来的打算。

梁老太再恨的牙痒痒,这会也只能沦落到瘫在床上梗着脖子骂街的份。

二毛有时觉着她是真可恨,但他手电照着那条干到发出裂纹的回家路,想着她只能躺在那屋片大的地方一天天等死时,也没办法否认她确实可怜。

二毛走后,梁淮青一个人蹲到脚边散着一堆烟蒂,连手里的软包都空了一半,腿一阵热麻,他才从墙边站起来,回手拍拍身后的墙灰,打算推门回屋,就看见稀薄下的月光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又是许听榆。

自上次那算不上和他说了句话后,他就跟得了颗枣似的来了劲,每天不再只蹲在村口等他路过时远远的盯着他看,而是总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送给他。

沙包草虫野花,连块形状好看的石头他都能握在手里半天,尽管梁淮青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过他一个,他还是每天雷打不动的迈着他那小短腿满村的追着他跑。

时间久了梁淮青会觉得,他跟像只偷米的老鼠,既胆怯被发现,又要为生存逼着自己铆劲跟在他身后。

现在又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猫,不过也确实无家可归,他早在被王叔扔出门的那天起,连那扇土屋的破木门都进不去。

身上经常青肿应该是被打怕了,平时都填不饱肚子,经常偷偷去捡王叔喝酒吃剩不到几片的菜叶,也怕再一连被饿上好几天,所以夜里就算蹲在门口被冻到浑身发抖,听着村里漆黑一片中不断发出的狗叫声,害怕地呜咽着拍门依旧被关在外面也不敢乱跑。

这些梁淮青都知道,并且一清二楚,可又关他什么事。

他看着只不过自己多看了他一眼,就拧了拧自己的衣角,得寸进尺走到他面前的许听榆。

睫毛湿润,应当是来之前刚哭过,不知道是从村头走到他家门前漫长的夜路害怕,还是又被打了。

细软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稻草,估计是晚上怕冷又没有厚衣服穿,自己缩在了稻草堆里取暖。

他那时,好像也是这样。

许听榆把汗湿的手心使劲往衣服上搓了搓,献宝似的打开另外一只手,两手合捧着不知道被他攥了多久,壳都发黑了的几颗花生,表面泛着粘腻。

他拿着自己藏到现在最好的东西,眼睛左右飘忽了两下稍稍往上看着他露出了一抹讨好的笑,也跟着露出了门牙旁边的几颗牙齿,又很快不好意思闭上嘴。

梁淮青不耐烦得看着他掌心躺的几个瘪小花生,想干脆翻脸给他发一次火,以后他才知道彻底远离自己,才能不在他面前耍这些幼稚的小把戏。

大概是脚底像忽然没了卫星信号的雪花屏,麻得他暂时走不了路,梁淮青的手不自觉用了些力,侧面的木门被缓慢推开半扇,门后桌上燃烧到底的红色蜡烛,一跳一跳闪着微光。

他眼睛随意地瞥向蜡烛的灯芯,问他:“牙呢。”

本就是不经意一问,是不是被王叔打掉了或者其他的原因他根本不在意,但他好半天没听到侧边的动静,双眼微微往左看去。

许听榆仿佛听到了件什么天大的值得高兴的事,冲着他扬起了脸,咧开的嘴里一眼能看到他缺少的几颗牙齿,笑的纯粹又温暖。

梁淮青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呆了一下,唇边迟缓地低声说了句,“傻子。”

梁老太快不行的那几天,梁淮青做了场许久没做的噩梦。

他梦到梁老太刚开茶园,也就是他被拐来小谷村的那一年。

梦里他又在往复那持续八年的噩梦,一个人无论炎炎夏日还是寒冷冬天都不停在偌大的茶园里采茶,炒茶,一遍又一遍用瘦小的身体费力搓茶,手上都是洗不掉的藏青色,手掌因为铁锅的高温持续灼烫,而疼痛干裂。

时常煎熬的干到深夜,好不容易倒到床上睡一会,天还没亮如果自己不能准时醒过来,梁老太就会拿着铁锹隔着被子一棍又一棍打在他的身上,直到他疼得滚下床,连件厚衣服都不敢拿冲进茶园才会停止。

这是她引以为傲叫人起床的办法,她叫人也从来不喊名字,只要看见了他在歇息手里没活,就会拿着铁锹追着他打,她说她只会打不识眼色的孩子,可事实上他干活慢了打,生病了打,平时只能吃面水的他多看了一眼梁老太碗里的鸡蛋,也会被打。

还要被筷子指着脸,骂他只是被爹妈遗弃没人要的孩子,看他可怜才买了,以后的用处就只有给她养老送终,哪里配吃那些好东西。

虽然在他个头慢慢窜高以后,被骂被打的次数也在慢慢减少,但那样浓烈的恨意,让他头疼欲裂醒来的刹那就翻身扯下被单拧成了一股绳,走到梁老太的床前慢慢绕着手掌裹紧了被单,看她半天,有几个瞬间恨不得上手提前捂死她。

梁老太病的出气已经是慢进慢出,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一听见梁淮青下床的声音她侧睡着的眼睛骨碌碌往上转了两圈,偷偷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握住了刀把。

听见梁淮青只是甩下被单站了没多大会,划拉下火柴盒,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她才放心把枯树皮般的手塞回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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