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千行又一次加班加到凌晨才回家，错过了末班地铁，从公司出去，出租车已经等在路边。

他刚走到打开的车门边，司机盯着他“诶”了一声，完了又说：“你还清醒不，别吐我车上了。”

他刚张嘴，却重重咳嗽了一下。

叶千行没日没夜地上班，不小心感冒了。公司难请假，叶千行刚觉得不舒服就给自己煮了杯生姜红糖水，戴个口罩，继续上班。

“我没喝酒，”他说，随即上了车。

在车外处理了一下之后，声音听起来清明许多，只剩鼻子不太通畅。

司机嘟囔了句什么。

手机震动，有新消息，是同事发来的。

“辛苦你今天帮我加班，这个车我帮你叫了，反正可以报销。回到家记得跟我说哦。”

叶千行计算机专业毕业后上班半年，只处理过各种各样与开发无关的事情。

今天下班时间到了，而部门那位空降的老板亲戚在给一个程序的新版本排错，可一直在他那程序的旧版本上改，运行看效果又用的是新版本，无论怎么改，程序都跑不起来，叶千行提醒了他这一点。

于是那位老板亲戚同事说：“我今晚有约，这个明天前要搞定，小叶能不能……”

叶千行加班就是处理没完没了的杂事，他听同事这么说，心里甚至有一些终于能干点实事的期待，答应了下来。

但是程序跑成功的成就感，在他出门看到昏暗的天色、司机的脸色后，慢慢开始退去，想到最后程序写得再漂亮也不是他的，想到晚饭都没吃就加班到这个点，饥肠辘辘，但是大大小小的店都关门了，想到凌晨两点，他家人朋友都睡着了，而他还在回独居出租屋的路上……

读这么多年书，干什么来的？

叶千行又吸了吸鼻子，纯粹是鼻子不通畅，下意识的反应。

司机又扭过头来，瞪着他张开嘴就是一顿训，“你有病就看医……”话还没说完被他声音吸引注意力、转头看向驾驶座的叶千行瞪大了眼睛，扑上去想帮忙打方向盘已经来不及。

因为司机没看路，赶不及避让，出租车直直撞向隔壁实线变道他们车道的货车。

世界天旋地转，意识远去，叶千行最后的时间只够让他听见那句——

“车上是40岁左右出租车司机，男，酒驾，还有一名20出头青年男性……”

所以，一上车就开始对他挑三拣四的司机，是喝了酒来接单的，而他因为感冒鼻塞，没有闻到满车的酒臭味。

突然想到什么，他挣扎着把银行卡密码发给了妈妈，然后安心松懈了全部的力气。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走马灯终于也开始在他脑子里转了。

最后他想，呵，他今年是多少岁来着？22岁……还是多少来着？今年的生日是不是还没过？忘了。

还没有买大房子、买兰博基尼，也没有环游世界，就死掉了，这就是996的福报吗？哦，高攀了……他好像是907来着。

……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在没有996和907的世界，做个神仙。

不知过了多久。

叶千行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色，显得身前黑漆漆的人影，身上的黑色更浓更重。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没戴眼镜，但是眨眨眼后，能看清眼前人的脸了。

无论是活着的叶千行，还是死掉的叶千行，都认为照他的眼光来看，这是一张很完美的脸。

不过比起颜控发作，眼下叶千行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不近视了？！

……哇塞！！！

沈青合看着眼前的异界来者。

有些头疼。

他作为北斗星君，基本上只管死、不管生。

然而不知为何，他现在不仅每天都要处理本该掌生的南极星君的事务，还在这里接待不知道该归属哪位仙官处理的异界生魂。

而南极星君正在度假。

见叶千行盯着他，沈青合也看过去，但没有说话。

他天生如此，不知道说什么。

也许正因如此，所以沈青合也不懂得该如何拒绝，所以别的仙官有什么大小麻烦都丢给他。

实在令人费解，于是他果断而直白地拒绝了一次，然后天上一月有余，那些仙官再未和沈青合来往。

后来有新人飞升，不知情地麻烦他，他不晓得是想到什么，这次没有拒绝。

不消七日，沈青合冷冷清清的仙居一下又门庭若市，他也再没放过假。

……如果这位憔悴也难掩好貌的年轻鬼魂有什么要问的话，沈青合知无不言，但若要他主动开口，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由于前一位负责你命途的仙君目前休假，我临时顶上，例行检查时发现你曾在交接过程中被漏掉，命途无人接管时出了岔子，才会横死，如今我把你从时空裂缝带来，看看能否弥补……

还是闭嘴吧。

这种与自己无关、却又是自己差一点就可以扭转恶果的局面，一度让他很难面对。

但内心却一直存在补偿的意愿，哪怕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沈青合其实想的竟是，如果对方提出要求，他可能会不加筛选地满足。

虽然沈青合什么都没说。

不巧的是，叶千行也没有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

叶千行没想到死了也能遇到跟他一样的i人，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死脑快想啊。

想着想着就发现，咦？仔细一看，眼前的人容姿俊逸，眼神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死气。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披着厚重袍子，身姿笔挺，也就二十来岁，却一眼就叫人捕捉到了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是以叶千行抛开死后出现在一个只有古风coser的世界里这个重点，一下就更关注到对方的属性，同时也明白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就觉得很亲切了。

除了对方长得实在好看之外，原来是因为他们——都是社畜啊。

也许是死都死过，对常人而言更可怕的事也没有了，比起惋惜短暂的前世，叶千行如今全副心神只用来对他此时此刻身处的这个地方感到好奇。

他死了，但是不近视了；遇到个神仙一样的帅哥，但是个社畜。

神仙也逃不过996吗？

叶千行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他重生了？

周围是一片茫茫的白，雾气弥漫，叶千行只能从沈青合身上获取这个地方的信息，所以他抬头打量一会儿沈青合，又低头思索。

过一会儿又抬头，又低头。

沈青合：“……”

叶千行逐渐不抬头了，他本来也是i人里最i的那一批，和身材完美长相优越气场爆炸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现充最难相处的那一批。

这帅哥，说他帅哥……也确实是帅哥，说他社畜也社畜，但说他亲切？眼神也忒瘆人了点儿。

沈青合没有发现眼前这位他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才好的异界生魂态度的变化，估摸着时间，负责接待的天师应该要到了，只想着等下回去要把南极星君为了给凡人求寿，硬是塞进他窗台的酒和肉还回去，同时让人没事就过来把该投胎的送去投胎。

让他代管生辰寿数就算了，这般连贿赂都一并让他代收，彻底当甩手掌柜，叫人头疼。

活儿他能干，贿赂还是免了。

生死有命，不该擅自篡改。

这边叶千行酝酿许久，总算是提起勇气对这位小生提问，那边沈青合却感知到气息的变化，得知天师即将现身。

叶千行打量沈青合的时候，他也花了些时间观察叶千行。

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疲态，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也有人过着和他一样的生活？

沈青合难得开口：“记得拒绝。”

知道但不能拒绝，能但不知道拒绝，沈青合想，如果他是前者，怎么不能有人是后者呢？

叶千行的脑子一半是哇，这帅哥声音也这么好听，一半是咦，什么绝？

但是眼前的男子倏然像一阵风般消失，叶千行下意识挽留的手只碰到一片消散前的衣角。

另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久等久等，你就是叶千行对吧？”

叶千行转身，一个非常像他公司新来实习生的女孩出现了。

“哎？北斗星君怎么又走了，开会晚了迟到这么久，还没来得及跟他道歉呢。”她自顾自地嘀咕了一会儿。

其实他公司里每一个实习生都有过这样的神情，目光清澈、笑容开朗，包括他自己。

哦，现在应该要说前公司。

“你的命途在南极星君工作交接期间被漏掉了，他忘记自己有没有处理过你的档案，但他现在不在，以防万一，北斗星君决定代为检查，结果发现你的命数有变，及时把你带回天庭，但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晚了一些——为了补偿你！我们可以答应你的一个要求。”

……看来决定他命运的人出现了。

原来这个女孩和刚刚那个帅哥，真的是神仙啊。

天命这样的东西，是真的存在的吗？

看来他不受眷顾，是注定的呢。

那种毕业以来裹挟着叶千行的荒谬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但是……他看着面前正打算对上司扔下的烂摊子努力补救的女孩，整个乌龙事件听下来，似乎跟她没什么关系，然而现在却是她站在这里，直面受害者可能会产生的质问、斥责或者不止于言语层面的抗议。

打工人何必为难打工人？

如果真的重生了……叶千行想，要是神仙也有996，那他当一个平凡的人算了，种田、摆摊、算命，什么都可以，他什么都能学，过好自己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再也不回到996的生活，他什么都能做！

女孩听到他的诉求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一些感激，向他确认，“你希望你从事的工作不会打扰你的平静生活，是这样吗？”

叶千行猛点头。

女孩微笑，“了解了，这个要求我们可以为你实现。不过，我们是没法照顾到你生活上的方方面面的，所以在不违反天规的前提下，我们为你开放了一定的权限。你记得，遇到困难就要发挥所长，这样无论什么困难都一定迎刃而解哦！”

下一秒，叶千行被一道光挟着，扔下了天庭。

什么发挥所长？编程吗？！！

叶千行目瞪口呆，怕得努力蜷缩身体，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却还是纯粹无意识地在心里写了一行代码。

没想到在心里写代码也会经过源代码、编译、执行这样一个过程。

这也意味着，叶千行，能否实现在落地前将自己降落点移至近海这一个目标，取决于世界提供的这个虚拟机能否及时将字节代码转换成本地代码。

然而他对这个世界除了神仙都是社畜之外，一无所知，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虚拟机运行速度这种程度的信息，也就是说他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运气。

叶千行：“……”

叶千行：啊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他可以死，但不能死了又死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高三冲刺压力巨大确实偷懒了，高考空了大题摆烂了，填志愿没有最大化利用分数浪费了100分去了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差的学校了，觉得自己根本争不过同学所以也不搞项目也不参加竞赛也不申请保研直接工作了，但是，他就该死吗？

他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哪怕一秒钟吗！！！

属于他的那一条路，不存在吗……

叶千行崩溃了……他慌不择路一般想到，用线程！操作分段执行！

然后缓缓想起比起限定操作系统的C语言，适应不同操作系统的Java语言才可能是在这个陌生世界目前最好的选择，而他也下意识选择了Java，但是Java哪来的线程呢……

代码好不容易跑到尽头，叶千行却从越发阴森闷雷阵阵时不时有牛头马面扇着翅膀飞过的天幕发现自己落点不对，这还是人界吗？给他干哪儿来了？！

叶千行简直疯了。

为了修改代码他算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在车祸发生前一秒都没有这么疯狂的求生欲。

过于专注的时间里，忘记了自己被气流裹挟着鞋子不知所踪，衣物也留下一道道凌厉的划痕，忘记了和扑扇翅膀的鸟掉落的羽毛擦肩而过，忘记了还在感冒的身体在骤冷骤热之下该条件反射地打个喷嚏，忘记了眼睛很干、耳朵很痛……

叶千行只是想，我一定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