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在山坡上待着,离阿伦很远。
但她仿佛能听得到马蹄踩碎肋骨的声音,也看得到吕麓的脸上的痛苦神情。
不过,这痛苦的神色,很快便被他自己的血水淹没了。
要吕麓死,原来也就是那么一下子的事儿。
可他的护卫立刻有了反应,他们发疯般嘶吼着,要追上来给将军报仇。
只是,他们的弓一样变了形,他们的箭一样失了重。
阿伦躲了两下,发现对方的弓箭也没有准头后,便大声用胡语嘲笑他们是废物。
他们虽听不懂,但被一个女人用这样轻蔑的口气大声议论,着实是耻辱非常。
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这婆娘!
可是托古伦也从他们身后赶到了。
他没有阿伦那么灵活,但抛绳套人这种事,本来也不需要太灵活。
绳圈掷出的时候没有声音,直到活扣收紧,勒入皮肉,被套中的牺牲品,才会察觉到危险。
但那个时候,想勒住马已经来不及了。
坐骑前冲的巨大力量,会把人的喉管勒断。
就只那么一霎,一条生命就在短促的叫唤声中戛然而止。
素婉立在山坡上,她望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也没有说。
即便她心里是喊出声来的,想让他们住手,想让他们各自离去:天下那么大,怎么会没有这些人各自耕种放牧的容身之所呢?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向素昧平生的对方举起刀啊!
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眼睁睁地看着晋军这样追杀陈国士卒。
那会儿,她开口了,想求夫君饶她故国的军卒一命。
她说她会劝他们投降,又夸他英明神武体恤百姓,陈国百姓但凡在他治下过了几年日子,便断没有还要恢复故国的呀!
可他怎么说呢。
他说,战场上的事情,容不得慈悲。
他说,既然他们做了军,死在战场上也是应命。
既然做了军,就不能因战死怨恨谁。
既然怀王说,陈国的军士应该懂这个道理,那么他晋国的军士想来就更该懂罢!
逃出来的晋军总计也不过二十余人,几乎是刹那之间便全军覆没。
然而,相较于他们遇袭时慌乱逃窜的没出息德行,真正接战的时候,这些人倒还颇有些血性了。
他们拿出了必死的勇气去战斗。
只是人太少,这种勇气也不能改变什么——若他们能有三百或者四百人,战局说不定会有转机。
可现下,是二十个人对阵一千个人啊,他们便是个个用尽全力,也不可能胜的。
只不过是让素婉的生俘从十几个变成了二三个而已。
就这二三个,还鼻青脸肿缺手断脚。
素婉看他们,他们也看她,一个个都是想要蹦起来掐死她的表情。
直到素婉把吕麓的脑袋扔在他们面前,用晋国京中贵人口音说道:“怎么,来别人家中放火杀人的恶徒,还怕死吗?”
“谁跟你说我们怕死!”有人立刻顶嘴。
“不怕死?那你们如何就丢下大营里的袍泽自己跑了?”素婉冷哼一声,“吕麓活着,你们便以为,跟着他逃命不必受军法处置,是罢?真是笑话,他能怎么丢下大军,就能怎么丢下你们。”
怀王调训出的晋军,纪律一向极严。主将战死,则逃回的兵士必死,但若是主将活着,跟从他逃走的军士则或许还能得着些忠心护主的军功呢。
从今日这些晋军的表现上看,他们战斗的本事的确不差,堪称精锐,但——他们和吕麓一样,都太想活下去了。
跟着吕麓一起,丢下大营里的其他兵士跑路,是为了活着。
吕麓死后拼命战斗,也是为了活着。
兵士求活是没错儿的。
但口中说着不怕死,做出的却是丢下战友独自逃命的事情,未免就有些无耻了。
那不服气的军士还要更辩,却被别人抢了先:“等等,这胡女怎会说咱们的话?”
“谁跟你是咱们?”素婉一眼扫过去,“狗一样的东西,送死的胚子,说出的全是些村话,却也来和贵人攀什么咱们——和你家的主人一样,分不清贵贱的玩意儿。”
那几个军士面面相觑,他们的确不算什么贵人,但也极少被女人骂成狗一样的东西。
恼怒自然是有的,可也不敢太怒。
这胡女的口音极准极正,往前数一辈子,他们也只在尊贵的怀王说话时有幸得聆如此玉音。
草野蛮荒之所,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女人?
莫非她还有些……京中宫中的门路?
那就更可怕了好吗?!
“你究竟是谁?!”有人问出。
“我是亦勒部的巫师。”素婉道,“你们既然来了塞北,便该晓得我们巫术启天通地的灵验,怎么还这样作死?”
巫师?
他们也曾听说过北地巫师的传说,也认可这些巫师或许是真有些手段。
但巫师就能说其他族裔的语言,也能知道对方将军的姓名吗?
这也太不像话了。
这个理由可骗不住他们。
“拿着吕麓的狗头,”眼见他们几人面色犹疑,素婉却全然不管不顾,只扬眉道,“滚回去告诉萧执,他一个贱婢所出的皇子,不念皇后殿下对他们母子的恩义,竟妄图夺嫡,打量天下人真看不出来吗?太子殿下仁善,不忍手足相残,才在陛下面前保了他一条性命,他还不肯消停,在我这里兴战端,争功劳,怎么?指望有一日能威震北疆,好叫陛下不敢厌离他吗?玩这养寇自重的把戏,呵!也不怕烫了自己的手。”
这“萧执”二字出口,那三二残兵皆是心下暗惊。
她说的什么夺嫡,什么养寇自重,他们是没听说过的,然而他们既然是怀王精心养的兵,如何能没有“万一哪天殿下做皇帝了那咱们岂不是嘿嘿嘿”的梦想?
但这胡女怎么知道这么多?她这样言之凿凿地说宫中密辛……
这是一个胡女该知道的东西吗?
“你是太子的人?!”
素婉根本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用脚尖踢了踢已经被掷在地上的头颅:“你们该问这个吗?拿着这腌臜东西滚!告诉萧执,往后你们的兵,但凡越过我们的边界线一步,吕麓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坏了我们的大事,哼,真当你们朝廷里没人想要他的脑袋吗?”
那几个晋军士兵闻言,益发惊恐。
素婉这样空口白牙地说话,若是给朝堂上的公侯听了,想必只会嗤笑一二声。
这简直是再拙劣不过的骗术罢了!你说有什么“大事”,能说出究竟是怎么个大事来么?
随便几句话,便想在大晋朝廷搅动风雨,这真是太幼稚了。
可这些军士并未见过太多的诡计,素婉拒绝再透露更多的信息,他们就会从自己已知的一鳞半爪之中,拼凑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可能。
这样的拼凑,却比素婉可以编出的任何谎言都更圆满,更可信。
素婉心满意足地放了他们走,倒是叫那匆匆赶来的千户长吃惊不已:“小主子,这几个人可不好捉,就这么……放了?”
“放了,派几个哨探,远远跟着。”素婉道。
千户长脸上顿时显出恍然大悟来。
不需要小主子再说什么,他心里自然能寻出一个解释。
这可是能在无数中可能中准确地找到晋军将军的小主子,她说什么都一定有她的道理!
而哨探们的确也不负他的信任,带了很是要紧的消息回来。
一是晋军士兵离开的路,果然是通向塔古部地盘的,且他们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大股的晋军溃兵,可见他们的确很熟悉这条路,熟悉到这里成了他们的第一选择。
二是先时被答尔忽带去“侦查”的主力轻骑,和晋军大队撞了个正着,着实打了一场恶战。若不是晋军无心恋战,胜负正未知呢。
三是……晋军大营的火也不是答尔忽放的。
随着哨探们一起回返的,也有答尔忽带走的军士,后两点消息,都是那军士说的。
素婉就很诧异:“那么,你们可知晓南国人营地里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军士也很诧异:“不是您用了法术的吗?”
素婉:……
别说她了,就是阿苏如本人,也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她要是能指哪儿烧哪儿,还要什么兵马?
只要把怀王府点了,哪怕不指望烧死萧执本人罢,点他三五回,再放出点萧执为天所厌的谣言,晋国皇帝也会把他除掉呀。
她摇头:“不是我,我不会这样的法术——可要也不是哥哥,会是谁呢?”
兵士的表情也变得很是迷茫,他道:“我们只是跟着答尔忽主子去山里,忽然见得咱们营中火起,匆匆赶回时,便见他们的营地也着了……难不成这竟是天罚?”
素婉的眉心一跳一跳的。
与其猜测是天罚,倒是晋军自己失手把营地点了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但后者……也不大可能。
吕麓家门代代为将,如今的他,哪怕还不是个经验丰富的名将,可管营的常识总该有的。
今夜他都派人出来偷袭亦勒军营了,难道他自己营地里的其他人,反而能安心躺下来睡觉吗?
这火若是营地里的其他士卒不慎点燃的,在大伙儿都枕戈待旦的清醒时刻,很轻松就能扑灭掉。
作为主将的吕麓,也应该留在营地里,处置那个倒霉的玩火士兵。
然而吕麓带着人匆匆逃了。
可见他遇到的,要么是根本无法扑救的大火,要么是根本无法抵抗的大军。
草原上藏不住军队行进的痕迹呀。素婉十万个肯定,这里除了五千多号人的晋军前锋,便只有答尔忽和她带来的亦勒骑兵。
那么,吕麓可能遇到的,就只能是大火。
“你们可去到过南国营地吗?”素婉想了想,问道,“有见到过什么特殊的东西吗——比方说,不应该出现在南国人营地里的东西。”
军士还是摇头,口中喃喃道:“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啊……都是营中该有的东西,什么营帐啦,兵器了,也都被烧得差不多了,嗯……”
“营地北边的树木,可有被烈火焚烧的痕迹吗?”素婉心思一动,问。
“这是有的!”那个骑兵说,“他们营地的北边,也有被火烧过的树木,从树木的位置上说,总有五、六个起火的点!”
欠五个更新。[裂开]我觉得补完更新的话这个小世界就写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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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阿苏如(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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