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赫尔从他的部落覆亡的那天起就没有出现过，大伙儿都说他死了——但看看这个孩子罢。
换成旁人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猜测，可是素婉知晓他可以做出来的事：死里逃生，和松吉相好，然后接管塔古部。
这的确是他擅长的事情，而松吉，多么天真的姑娘啊。
素婉温柔地摸摸小女婴的脸蛋儿，将她递还给松吉，道：“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啊，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松吉愣了一下：“她……她没了父亲啊。”
没了父亲，也算有福气吗？
素婉抬起眼，看了看她，明明什么也还没有说，却叫松吉心里突然一紧。
这眼神就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她知道什么？
她心里的那根弦，倏然绷紧了，背后突然涌出一片汗来。
或许脸色也不好。
但素婉说：“草原上没有父亲的孩子那么多，可并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母亲。有你在，她自然是有福气的。”
松吉就觉得那根弦突然又松下去了，她的肩头不自觉地往下一塌，道：“我又算是什么好母亲呢？我也不如姐姐你们，既不会打仗，也不会管人，平生所学的无非是打理营地，不怕姐姐笑话，如今连这个也快忘了。”
素婉道：“谁生下来就会管人呢？别看我管着这么大的一个部落，瞧着难，可换了你也能行的，你只是没有机会练手罢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再过三年，你想起今日的话来，说不定都要笑当初的自己太胆小。”
松吉吓了一大跳：“姐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才做了南国皇帝册封的大王吗？”
她口中这么说着，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心却跳得很快——唉，她明明知道面前的姐姐，不可能将首领的位置让给她，但，但这话又该如何解读？
不用她费心力，素婉立时就回答了她，用满面的惊讶：“你不知道吗？塔古部你的兄长，他不在了啊。”
松吉失声道：“这……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有人告诉我呀。”
素婉一拍手：“已经有了大半年了，是了，那会儿你有身孕，是阿爷和你阿爷说好了的，不告诉你。”
或许松吉和这个兄长的感情比较真挚，她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眼中却迅速蓄起了泪水。
素婉看着，看她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又落下，想了想，抽了一条帕子给她：“你和你兄长，很亲近罢？”
松吉麻木地接过帕子，点了点头，于是落下了更多的泪水来。
素婉叹息道：“唉，那我不该那样说的，我原本以为，你家也和我们一样，几个兄弟，个个都……好了，好了，人死也不能复生……”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松吉喃喃地问，“我还想，我哥哥怎么也不来瞧瞧我和孩子，他从前最疼爱我们的。”
“……你如今也是这样，若是那会儿就告诉了你，你伤了身体，又该怎么办呢？”
“可是，可是……”松吉实在说不出“可是”个什么来，只是落泪，半晌才道，“那我阿爷阿娘……”
“那会儿他们本是想叫你回去的。塔古部虽然没这么多人，可是内忧外患的，也需要一个年轻人主持。”素婉道，“你阿爷勉强支撑了上回的战争，损失也不小，如今倒是没再提叫你回去的话，怕是……怕是担忧你罢。”
松吉被泪水冲过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望着素婉。
“姐姐，能不能派人去替我问问阿爷，他还要我回去吗……不，不，明日就让人备马备车，我能回去的！”她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儿，又道，“她已经出生四十天了，身子骨已经可以经得住了，我带她回去！”
素婉道：“你带她回去……你回去之后，难道还要回来吗？”
“……”松吉犹豫了一下。
她当然是不想回来的，能回父母身边做备受宠爱的独女，谁还想回到婆家当寡妇？
更况塔古部是她的家，那里的每个人都是向着她的，她在那里，才能保住她的幸福。
“依我看，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素婉道，“便是等你的侄儿长大，让他做了首领，对你曾赶回去主持部落事务的事儿，他也只有感激的。到时候你在塔古部，不怕没有好日子过。可你若是回来了，你又是谁？不过是我四弟的遗孀——且不怕你说，如今我做首领，看在都是女子，你我关系又亲近的份上，你的日子还好些。可若是我败给格热了呢？若格热做了首领，他自己有儿女，你与他妻子也不亲近呵，彼时哪里有你们母女说话的地方？”
“那怎么可能？”松吉立时道，“姐姐，莫说他不是您的对手，便是他真用什么阴谋诡计胜了一手，只要我们塔古部还在，我必是要来帮着姐姐的。”
素婉轻轻笑了笑，她帮松吉擦了擦泪痕，道：“回去了可别说这个话。我们为了停战，向南国的皇帝求和，已经很对不住你们塔古部了，唉，我们本来是要给你哥哥报仇——如今你要回去，万事都要从塔古部的利益出发，你可知晓？再不能当我是你的姐姐了，你是塔古部首领的独女。这个孩子也不是亦勒部的孙女，是你的骨肉。忘了她的父亲，她从此只有母亲。”
松吉的鼻子一堵，她又要掉眼泪，原想忍住，可阿苏如姐姐轻轻揽了她的肩背。
她就顺势倒在阿苏如怀里哭起来，这些话，除了阿苏如，还有谁会对她说呢？
在她被苦难折磨的日子里，固然是因那个人的笑容才有了光，可是，如果没有阿苏如的关照，只有那缕“光”，又有多大用处？
“我只有你这个姐姐。”她小声说，“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素婉摸摸她的脊背。
已经做了母亲，却还这样天真。也罢，她就该回到她的部落里去，那里没有人算计她，没有人欺负她。
在这里，在今天，她将被算计最后一次。
即将回塔古部去接过父亲的权位，这是不小的挑战，松吉这样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哪有独自面对的胆气呢？
她得找个足智多谋又靠得住的人帮她啊。
而素婉出了帐便叫来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安排了几句，旋即离开。
她还要给松吉准备行装呢。
为着亦勒部的颜面，这份行装实在是很有分量的，不仅有金珠绸缎，也有异兽皮张，至于路上要用的物事，更是样样备了三五份，就怕松吉要用的时候找不着。
她还亲自算出了出发的吉时。
可是，到了那个时辰，松吉都已经上马了，却还犹疑着，仿佛不肯走似的。
“怎么，妹妹还缺什么吗？”一同来送行的阿檀问。
“……”松吉的笑容仿佛有些勉强，她看着来送行的人，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唯独没有她最想见到的那一个。
他说好要和她一起走的，可他去哪儿了呢？是睡过头了？是有什么事？可还有什么事情能比陪她一起回到自由的塔古部更重要呢？
“松吉她舍不得呢。”素婉道，“到底也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啊。”
“是吗？”阿檀有些狐疑，却还是向前去拍了拍松吉，“别舍不得，天亮了，往前走罢。”
松吉抓紧了马缰，她看向阿檀，阿檀的眼瞳里有些愧疚。
“不用为我难过，”她低声道，“那是我的命——阿檀姐姐，你帮过我了。”
阿檀仿佛更加羞愧了，她低下了头：“你快走吧。”
松吉也就只能走了。
带着她的财物，带着她陪嫁的牛羊和素婉回送的牛羊，缓缓消失在天边。
草原晴朗而清澈的天空被畜群扬起的灰土蒙住，又渐渐恢复澄明，阿檀驱马来到阿苏如身边，低声道：“阿姐，我差点儿就露馅了——我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可是……唉。”
“你不觉得对不起辛赫尔？”
“那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在咱们这里躲了这么久，肯定不是想做好事——说不定他已经做过坏事了呢！”
“当然做过了，你猜布勒尔是怎么死的？”
阿檀就安静了那么一霎，才道：“真真是便宜了他，该叫他被马群踩死才是。”
素婉失笑：“你确实是一点儿也不怜惜他。”
“怜惜他的时候，我很倒霉了。”阿檀说，“还是不要怜惜的好——他要是跟着松吉走，松吉也会倒霉的。”
是啊，这样的男人，被他盯上的女人，自然都是要倒霉的。他占了她的部落，得了她的军队，用了她的身子——最后只给她一点爱意。
说不定就连爱意也不保准。
草原上有那么多部族呀，从亦勒部出发，往西，往北，一直穿过沙漠，翻过雪山，会遇到养骆驼的部落，养驯鹿的部落，养长毛牛的部落，每一个部落都有首领，每一个首领也几乎都有女儿。
他永远可以凭他那张脸去获得草原公主们天真的青睐。
他能回馈给她们什么？
她们是会满意于作为胜利者的他的怜爱，还是心中也有不甘？
素婉或许能理解原身一开始的选择了。
不是不爱他，但，如果他要从她的手中夺得她的部落，让她从主人变成媳妇，变成仰赖他的宠爱才能生活的“夫人”，她就感到危险。
原身为什么要杀他？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兄弟也靠不住吗？——她应该知道，她当然知道，她是那么聪明的姑娘。
可是，她能凭天生的血脉对抗兄弟，作为妻子却没有资格排斥自己的丈夫。
哪怕那个男人是凭她才发达的赘婿！
对此，素婉只想骂句粗话。
不能违抗丈夫吗？那她干脆不要丈夫，且看究竟是谁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个故事也要写完啦！
本章有红包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0章 阿苏如（三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