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父说话的声音不大,在混乱的人声中更是难以捕捉。
简直像是幻觉。
但素婉听到了,她说:“如今也不知晓太子殿下究竟会去哪里,阿爷,若我们贸然前往陇州,而他没有去,那……”
她是想去陇州的,人总要活下一条性命来,才有机会说往后的什么雄心壮志。
但这个决策,从一开始,就不能把宝押在太子身上。
柳父微微眯着眼睛,他大约也在犹豫。
但无论如何——太子不会入蜀,这一点是绝无疑问了,既然如此,以他的官位,他的本事和柳家支系之支系的出身,跟去蜀中,前程也没什么指望。
两个儿子还小,女儿已然是皇家的人了,而皇帝皇后对这个准儿媳的爱重并不格外多些,女儿的前景似乎和他的官位一样,也没什么指望。
“陇州……”他想了又想,道,“我隔房的三姑母,嫁了陇州参军王公为妻,我们去了那边,也不算是无亲无故,倒是……倒也能活得体面些,再不然,咱们去凉州,那地方有我四舅继子的内弟做太守。”
素婉:……
不是,等等,这都是何等亲眷!
原身都不知道自家还有这等亲友罢!
虽说这倒也算世家子弟常做的事情:总归一家门上下数千口人皆是堂亲,散布天下为官,再有些姻亲表亲的可以投奔,算下来,能叫他们找不到熟人而无依无靠的地方,实在不多。
她甚至还想起来,原身前世,柳家人被按在试剑城里走不掉的时候,可不就是因剑州司马是柳父姨丈的表弟,才多少救济他们些些,没叫全家冻饿难堪吗?
若是没有马位祖父辈的司马照拂,她柳曦宜再如何貌美,也没有脂粉衣裳妆扮,哪里能凭好模样哄到军官鼓起勇气带她逃命?
她说:“既然如此,我们往陇州去,反是好了。如今大批勋贵入蜀,蜀中的贵人,怕是不大当得甚么用处。但陇州的贵人,总不能也这样多罢!”
柳父就下定了决心:“那,咱们便去陇州!”
说话之间,太子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了。
被赶到大路下头的众人,原本皆是京中勋贵和他们的家中人,最落魄的也无非是柳家这样的——再低贱一些的人,如今正被守军的大刀堵在城里呢,便是想逃,也没法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大伙儿能看到太子的卫士们的面容,自然在他们簇拥之下的太子本人,也就能瞧得到这些锦衣郎。
一个个都是国蠹。
他见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容,哪怕这些面容的主人都低着头,也不晓得是谦卑还是恐慌——但他还能认出他们来。
当初在长安的时候,皆是自吹自擂的忠臣啊。
如今,如今……
太子是记不住自己为何在这里的,但他知道这些人为何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们怯懦,他们无耻!
他不能不为自家的帝国有这样没用的臣子而愤怒啊!
他终于勒住了马,冷峻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诸公——不意今日在此见诸公啊,也不知诸公扶老携幼的,是去祭祖呢,还是去踏青呢?”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在场的人,断没有谁敢说自己没听清。
既然听清了,那话中的阴阳怪气也就分明了。
“不如孤替诸位说了罢,无非是因那宋逆势大,诸公很怕长安失守,累及诸公身家性命,因而匆匆出逃,如此狼狈——竟不觉得耻辱吗?!”
“既然诸公认为长安难保,何不降了宋逆呢?又何必费此力气,千里流徙,就不怕路上遇到些山匪溃兵,碰到些瘴气瘟疫?”
“无非是宋逆不需要诸公这样的高门大户,任你郡望高华,声名盖世,在他刀下也不过是腐肉枯骨!若孤说得更难听些:诸公还肯与我杨氏共患难,无非是因宋逆不要你们——可你们为何不想,他今日且不要你们,待我杨氏江山倾颓了,他还会需要你们来助他吗?若是大伙儿一发逃走,丢下好一个河山社稷给他,丢下粮铁盐帛给他,他只有日日强,我只有日日弱,纵还能困守蜀中,十年廿年后,又何以自处!”
他的话,素婉句句听得分明。
她一开始觉得这小子到底是嫩了些,什么话也是敢说的:这些个勋贵虽然不曾伴驾,却有的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子侄,而他这个太子已经被亲爹撵出来了——他哪儿来的勇气责备他们啊!就不怕皇帝身边的猫猫狗狗说他的坏话么?
可听到后头,她就收回了对太子的那几分鄙夷。
他若就这么带着小猫三两只回长安,那真是去送命的。但要是在场的勋贵们被他说服了,愿意支持他——都不需要叫老头子们跟着他回去,只消他们弄清楚,太子的未来就是他们的未来,太子就死不了了。
杨家的朝廷就像一棵大树,他们这些原本爬在大树上的猴子,原本也没有那么多忠心要誓与大树共存亡。
可是今儿这大树,是往水里倒了,下头再没有另一棵树能接着他们这些猴子。
若是树真倒下去,猴子们也要淹死在池子里啦。
猴子们怎能不为扶着那棵树的人摇旗呐喊呢?
更况他们能做的事情,可比摇旗呐喊要重要许多。
别看宋康的叛军一路砍瓜切菜攻城略地,可他这会儿忙着打长安呢,哪里有那么多兵力去扫清天下?
还不曾被他的士兵铁蹄犁过的地方,说话算话的便还是这些大家族里出身的子弟。
有了他们,就有钱,有粮,有丁。
至于钱粮丁是哪儿来的——不提也罢,反正不光彩,可话又说回来,谁家的钱粮丁,来得光彩呢?
更况这样的细务,本也不是太子殿下应该关心的。
他生在处处都华贵美丽的宫殿里,学的尽是些圣人的教诲和治国的方略,他只需要这样正义凛然地骑在他雪白的西域骏马背上,发出无人敢与他辩驳的雄论,就很够用了。
他说:“世事纷乱之时,诸公一时拿不准个主意,又被奸人流言欺瞒,流离失所,也怪不得诸公啊。但若诸公及家中好子弟,愿与孤同行,去拯救这天下苍生,今后必有如椽史笔来记叙诸位的功绩!”
说罢这话,他竟还不走,就在这许多勋贵面前来回打转儿,目光灼灼,就差点名问了:“那谁,你家谁跟我走啊?”
没人走?也好,你全家都是遇到国难就缩了的王八,无君无父的逆臣,耻辱啊,恶劣啊,你连为国捐躯都不愿,一定是打定主意要投敌了!
太子的侍卫就拔了刀出来,似乎怒不可遏道:“殿下,臣愿为殿下诛逆!”
跪着的勋贵也只好跟着怒不可遏:“宋逆无耻,有负天恩,臣等岂能容忍此等恶贼苟活于世!臣虽年迈,儿郎子们倒还有力杀贼!愿使家中子弟俱与殿下偕行!”
仿佛只是一霎那,这些方才还在挤破了脑袋想抢在前头南逃的勋贵,就都成了愿为朝廷死节的忠臣,而这里也不再是一群懦夫的聚集之处,反而是无数勇士报国之路的起点。
那些勇士们还就真的都站出来了,无论他们心下怎么想,至少朝着太子的方向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家丁。
素婉低着头,在帷帽后,她轻轻眯起了眼睛。
如果她没有杀了太子的梦想,那么太子有能力有野心,就总比是个废物好。
至少一个能绑着当朝勋贵们的子弟,在秦陇持续存在的太子,比一个头也不回逃去蜀地的皇帝更能保护她全家。
对太子今日的所作所为,她是颇为认可的。
哪怕太子一眼也没有看她,更没有看她父亲,就带着他新得的数千新人,朝着长安的方向离去——可不能说这些人都是废物啊,郎君们追狼逐鹿的箭法都很不坏,而他们的家丁只要手持棍棒,也都是一个人能打瘫四五名百姓的好手。
带着这么些人,就算打不过宋康的叛军精锐,至少能打过陇州的当地豪强。
她对去陇州的未来还是看好的。
但柳父虽也坚决地带着全家抄小道走了往陇州的路,面色却十分不好看,路上还颇长吁短叹了几回。
素婉问他:“阿爷为何如此忧伤?”
“岂能不忧伤!”柳父道,“太子殿下英武,自然是极好,可是,他都没有多看咱们父女一眼呐。”
——更别说柳曦宜的两个弟弟了,他们听说太子带着人要回长安平叛,个个叫嚣起来,说自己也想跟着去,可听父亲说太子都没有多看阿姊一眼,就又都不满起来了。
太子怎么能如此负心呢?他怎么能放着心上人全家飘零无助,而不派大军将他们好好送到万无一失的城池里,再为他们买宅子购奴仆,把他们安顿下来呢?
素婉看看家中这三个男子汉,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
世家清贵吗?反正到了她阿爷这个程度的世家子弟,是再也难清贵了。国朝初起时,世家甚至自恃血脉清贵,不愿与祖辈只有军功的皇家通婚嫁,可是现下呢,她阿爷和弟弟为太子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事情忧愁万分,仿佛失去了这个家族最大的依靠似的。
她说:“阿爷,若是咱们自家的屋子起了火,而阿娘的幼弟被狗咬了脚,您是先留在自家救火呢,还是先去探小舅呢?”
柳父就怔了一下。
“您与阿娘结缡十余年,相顾相伴,无论仕途起落,您未曾纳妾,阿娘也未曾抱怨过,这样的夫妻情分,便是放在天下去比,也是少见的。可即便如此,您若遇到那样情形,必也先顾自家屋舍,岂能去探视妻子兄弟的足伤?更况我与太子,不过是夫主与尚未过门的妃妾罢了。”
柳父不曾说话,柳二郎已经忍不住了:“阿姊怎么说这样的话,纵然您不是太子妃,可他现下也没有太子妃!他怎么会不看重您……”
素婉撩起帽帷瞧他,眸光淡淡的全是嫌弃:“蠢阿弟,这是我和其他女人比谁更要紧的当口么?这是拿女子和江山比较的时候!他若收拾不好江山,就做不了皇帝,我纵做了良娣,又有甚么好处。他若收拾好了江山,短则三年五年,长则十年八年,彼时我又是什么岁数,还指望椒房专宠不成?这样的当口,他如何会为了一个十年后便容颜不再的女人费心力?如今我们若在他焦头烂额之时,凑上前去求他照拂,你猜他是愧疚没照料好咱们呢,还是怨恨咱们多事呢?”
“可他本是该照料咱们的,再说,管他是愧疚是怨恨,总归为了面子,也要……”
柳二郎话音未落,便感到父亲看过来的眼神变成了刀。
“短视的蠢东西,他如今情势不好,我们去求他照拂,他能派几个人管咱们?平白用掉了这情分,你阿姊今后便是顺利入东宫做太子良娣,太子殿下心中也必留了刺,岂会有她好日子过!”柳父提起马鞭,朝着儿子抡过去,“没用的东西!天上掉下糖来你也接不住!”
素婉抿了抿嘴,松了手,帷帽上的纱落了下来。她知晓,只要自己不去看这一出闹剧,柳父就没那么多力气往儿子头上撒,打几下也便歇了。
她懒得看。
她眼前只要看一条路——通向没有战乱的陇州,她和她现在的“家人”,会在那里安顿下来。
接下来呢?接下来做什么?她还不知道陇州附近有什么,但按阿爷的说法,陇州往西是凉州,凉州往西是都护府——既然都要设都护府了,那地方想必多有些胡人。
只不知这些胡人,与她做阿苏如时熟悉的部落一不一样?
若语言相通,习俗相近,最好也有畜牧风俗,她说不定真有些可以做的事情。
别的不说:中原大战,总得有战马罢。
若是手上有足够的马,她不需要露脸,便能在乱世里活得很好了。
我旅游回来了,高反并未将我击杀,我还是好菇子一个!
(但讲真去了四天躺了三天也真的不知道旅游的意义何在,大家如果去拉萨玩千万别坐飞机,没有适应的时间,高反一来就啥都干不成,起来吃个饭都头晕目眩,而且我还不算严重的,咳,地陪胖友说还有从下飞机就开始吐吐到返程的。)
今天双更保底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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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曦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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