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曦宜(十)

陇州天气比长安还干几分,这几日又不曾下雨,那火苗只一蹿,便上了屋顶。

大风裹着灰烟迎面扑来,素婉被呛得连声咳嗽几下,心中便晓得不好了。

她家离那火光初起的地方还隔着四户人家,但那烟气已经到了跟前,而若是大火把别人家也点燃了,烟气就会更大了。

还不止是烟!外头可还有等着来杀人抢劫的贼兵呢。

她扭头看着烟水,大声叫道:“去找我阿爷,让所有人从井里打出水来,把咱们家的院墙全部泼湿!门窗梁柱也泼!都泼!再把帕子衣被都拧湿!把财物和食水,全都拿到到地窖里去!人也躲进去!”

烟水在下头,看不到滚滚浓烟,只是闻到火气,已很是惊恐。

好容易得了小娘子的安排,她顾不上问,仿佛只要有件事情做就好——她立时跑着去了。

于是柳家宅子里很快就有了动静。

素婉在墙上提了弓箭,远远望着那着火的人家,暗暗叹了一口气。

天干,有风,火势已经不可救了,黑烟冲天之外,火光和热浪已经迎面扑来。

这个时候,能自保已经很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最后望了一眼外头奔走的人们,便要反身下房。

这里是站不住了,高处烟大,她若想在这里射杀外头的贼兵,难说自己便要先被这滚滚浓烟呛昏过去。

也不但是她,左邻右舍的年轻郎君们,但凡是想到用弓箭自保的,此刻也都被呛得泣涕涟涟,个个也都只能下了墙去。

这么一来,贼兵之中没有弓箭手,而这“贵人坊”里几乎家家都有人能使弓箭的优劣之势,便被抹平了。

贼兵之中也有聪明人呢,素婉想。

她是对火攻很有心得了,又侥幸家中有水井,而房舍离最初起火的地方也远,这才来得及让家人及时防备。

可是来不及防备的人家呢?

世上大多人一世甚至祖孙几世的积累,也不过是这么一个院落,几间房屋。屋子在,他们便是体面的人家,若是屋子没了,便和外头睡在街上的闲汉无甚差别。

他们若是瞧见自己家中着火了,是一定会回去救的。

如此,坊长方才喊出来一起巡逻防着贼兵的队伍,也一定就散了。

彼时这一家家的人,各自守着自己家慌乱救火,如何还能抵御乘火打劫的贼兵?

那和一棚棚的鸡鸭又有甚么分别!

素婉救不了这一整个坊中的邻里,但她还是打算努力一下。

在下墙前,她竭尽所有力量喊道:“贼人在外头!出门避祸万万当心!”

至于她为何要这样喊,她相信听见的人都能想明白——他们在自己家中,固然会被呛得难受,难道贼人在外面,便可以尽情呼吸了么?

他们所以要放火烧屋子?为的无非是将这里住的人们都逼出家门去躲避火灾。

逃出火场的人,多半会尽量带走自己家中最珍贵的财物。

可那会儿,他们和他们的财物,就将落入没有院墙保护而任人欺凌的处境。

再远的人家听不到她的喊声,她也没有办法,那一嗓子已经喊得她自己喉咙撕裂般疼痛了。

待她弯着腰,摸着墙,一路找到自家地窖中与父母兄弟见面时,她张了口都说不出话。

而这里也没有谁还想说话。

火势已经很大了,柳家的屋子刚才泼过了水,泼了几遍,可烈火过处,那木缝中的水汽就被烤干了。

连一向阴暗凉爽的地窖之中,也逐渐有了干燥炽热的气息。

他们都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多久,才能等到贼人退却——也或许贼人就不会走了呢?

这里没有滴漏,外头也注定不会响起钟鼓声。人在天光照不到的地窖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却数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辰光。

更不知晓,贼兵到底是抢够了,就会走了,还是会一直在陇州城里?

是啊,曦宜这样有见识的女郎说他们不是贼兵,只是流匪,多半是抢足了就要逃命。

可是,万一呢?

万一陇州的兵士们就是不来,叫这些流匪养大了心思,决定占了陇州城——也不需要占十年八年,只要占个四五日,每日都派人搜罗财物人口,柳家人就没有好下场啊!

柳家人往地窖里拿了些食物和水,然而拿得不多。

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们更想拿财物进来,于是这水与食物就不足了。

而上方的大火,正在往这地窖里传递着蒸蒸热浪:若是不把水喝足,只怕大家迟早都要中暑了。

人在忧愁危急的时候,实在很难静心。

柳二郎在漫长的等待后,第一个忍无可忍了:“要不是阿姊说他们只是流寇,不是贼兵,我们早就逃出城外去了,如何还在这里做炙肉!”

年岁更小些的柳三郎也带着哭腔道:“我要饿晕过去了,阿娘,我饿呀。”

说着就哭了出来,将面颊伏在母亲怀中:“阿娘,我们何时才能回长安啊,我想回长安,长安家里什么也有,也不会叫我饿着……”

张织云就跟儿子一起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阿娘也想回长安,唉,郎君呀!我们究竟是做了什么孽,竟然要在这陇州遭此一劫,早知晓,还不如守着家啊!”

被点了名的柳父想必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但地窖里头没有点灯,别人也就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得到他那一声“哼”满是不快:“坐不住就出去,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

黑暗中的哭声就静了一静,接下来便只有沉重濡湿的呼吸声。

直到那呼吸声也归于平静,素婉才说:“越哭,越气,饿得便越快。你们若是还想活命,就闭嘴好好儿等着罢。再有一会儿,我自己出去瞧瞧外头的境况,不要你们陪着。”

她的声音是哑的,因此也很轻。

可这里人人都听得到,于是张织云慌乱的声音立时响起:“宜娘,你不要命了?若是贼兵还没有退去,你出去遇到他们了,可怎么办?”

素婉道:“那就死,还能怎么办?便是死了,也好过天天为他们两个打算,却还要遭他们抱怨!”

“他们”说的是谁,大伙儿心里都清楚。

张织云如何想,素婉不能知晓,可柳父闻言,立时摆出一副愤怒的口声,骂道:“你与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计较做甚!你自己才该保重,管他们嚼什么舌头——二郎,你过来,叫你阿姊掐你一把出气!”

柳二郎连声告饶,又为自己辩解,素婉一言不发:她实在懒得理他。

也懒得为父亲的“主持正义”感动:若说柳父真的关心她,怎么会在儿子们言语惹恼她的时候一言不发,现在才出来做好人?

这一家人如此,难为原身前世处处为他们打算,一腔灵慧皆用在为她们吃饱穿暖谋划上:若是真切关怀父母兄弟的柳曦宜听到这些话,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但素婉不难过,她只是在算,那场火,什么时候才烧得完。

等火烧完了,贼兵便该来偷抢东西了,等他们搜索完毕,离开坊中,怎么也得三、四个时辰罢。

算得了,她便往后靠了靠,偎在烟水肩上,低声道:“我歇一会儿。”

烟水立刻绷住了身子,伸手去摸索扇子,:“是了,小娘子,您睡一会儿,奴给您扇扇风……”

“你不必如此。”素婉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也在我身上靠一靠罢,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奴婢,什么小娘子……”

烟水慌张着,她屏着呼吸,想着自己或许能说些什么忠诚的话,说她没有一点儿不敬小娘子的意思——可小娘子仿佛真的睡着了,她能听到小娘子绵长的呼吸。

那么,或许当前的情势真的不太糟罢?

她会这样想,柳家人自然也这么想。

柳父便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废物,空为男儿身,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小娘子沉着。”

这句“你们”也不知是说谁,但柳二郎不服气地回答了:“我阿姊是太子良娣,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她是天上飞下来的凤凰,与我们这些**凡胎的放在一起比,阿爷也不怕折了阿姊的名声!”

“闭嘴!”柳家爷娘几乎同时开言。

但再往后,却都又默契地收了话。

地窖之中一片安静,只有柳二郎不服气地“哼”一声,接着便有窸窣的声音。

柳三郎便说:“阿娘,阿兄躺在我腿上了!”

“你把腿抽走!仔细叫他枕麻了,一会儿站不起来!”

——但直到柳二郎一觉睡醒,直到柳三郎也跟着睡了一觉,素婉才睁眼起身。

她的喉咙还是很疼,不想说话,但她的力气已经回来了大半。

那被烟火灼痛的眼睛也舒适了很多,只是——家里还有个小的在那里嘤嘤呜呜地哭,要喝蜜水,要吃肉饼。

张织云的声音也哑了,不是被熏哑的,应当只是因为喉干:“没有水了,三郎,咱们带的水不足……也没有饼,点心也都吃尽了。”

“可是我饿,阿娘,没有蔗浆也罢,竟连蜜水也没有吗?”

吵得人心烦。

都已然是十岁的孩童了,怎么还和个三四岁的幼儿似的,分不清轻重,只晓得讲究这张嘴?

素婉不好当着原身爷娘的面指责他们将孩子惯坏了,但她实在不想拉扯这两个弟弟。

若有机会,得把这一家人安置妥当了,自己跑路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地窖里已经没有那么热了。

便站起身来,抓起了方才进入地窖时带回来的弓箭,朝地窖入口处摸了出去。

这一动静,就把大家都吵醒了。

张织云问:“宜娘,你做什么去?”

这是明知故问了,柳二郎也立时叫出来:“阿姊,出去不得,外头的贼人说不定还没走呢!”

“总不能在这里等着饿死。”

“可你若有个闪失,我们可怎么活啊!”

“……那要不你去?”

柳二郎立时就不出身了。

素婉便自己攀上梯子,打开了地窖的暗门,悄悄走出去。

柳家的宅子也是过火了,虽然因提前泼了水的缘故,梁柱犹在,不曾被烧塌,可是到处黑黢黢的一片,瞧着也凄凉得很。

好在也格外安静。

贼人仿佛是真的走了,素婉慢慢查看过堂屋,厢房,厨房,这些地方,都没有人。

连溷厕之中也不见人。

她刚安下心,便突然听到一声马嘶。

那颗心立时便提到了嗓子眼,她连忙赶到马厩边,竟见到那里还有两个贼兵。

他们的马拴在柳家骡马焦黑的骸骨边——其中一匹,正是素婉今日在西市见到的那匹白马。

而这两个人,正在马厩里挖着什么,全情投入,不曾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悄悄靠近些,才听得这两人交谈,可声音入耳的一霎,她就惊了一跳。

这两个人说的是胡语,她听得懂!

和阿苏如当年说过的那种语言不完全一样,口音奇怪,有些词儿也不同,但大体上也能猜出个八成来。

他们在挖一个坑,是为了将他们二人掳掠来的运不走的好东西藏起来。

“这屋子都烧成这样了,主人家纵没死,也没有钱了。改日我们再进城,拿身上的金银,轻易就能把这院子买下来。”他们这样兴高采烈地计划着,“挖出这些宝物,就发财了!”

“是啊,还是你聪慧,咱们若把这些大家伙都拿去给那瘸豹子,他一定会厚待他的人,咱们首领能分得多少?轮到咱们自己,怕是一点儿油水也见不到了。”

“真不做人,若不是我们兄弟来帮他骑马冲杀,就他那些连鸡都没杀过几只的乡农,能做出这么大阵仗?哼!”

“凭他打扮了,咱们才能入城,他也就做了这一点好处!”

素婉原本已经搭在弦上的箭,慢慢松了劲。

她一步一步,退回了门后。

这个胡人部落是哪儿来的?他们在哪里生活?瘸豹子又是谁?

这是大前天的,晚上更前天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0章 曦宜(十)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