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父和柳二郎发出这样的评论时，素婉正巧路过，她隐隐约约听了一句什么“杀良冒功”，又是“李郎君消息多”，倒也没往心里去。
她和他们不同的是，她不急。
她知晓那些造反的百姓成不了气候：是啊，他们的亲人是无辜的，却被朝廷的官军砍了脑袋拿去记功受赏，怎么不委屈呢？那么造反便是合情合理的，任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要反一反。
但是谁真能反成功呢？
他们都是勤苦的好百姓，一生下来，便只晓得种地，除外种地便是生孩儿，生下孩儿来也是接续男耕女织的祖业：没有人教他们读书，也没有人教他们打仗，他们自然是两样都不会的。
这样的百姓，对着训练有素的朝廷官兵，再努力也只是送上更多的“功劳”罢了：要知道，便是宋康那样——他自己便是读书人，见多识广，又有了很大的声势，也没撑过三年就覆灭了。
只有他留下的那些部将，和在“剿贼”中养大了心思的武官，揪扯着天下人，又打了十多年仗罢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史书上哪里能看见这些沙粒一样的百姓有什么喜怒哀乐吗？
素婉也听说外头的事儿了。她没把李郎君的身份告诉烟水，烟水一直以为他是个有见识的豪商之子，对他很是有些心动。
只要逮着了素婉要她出门买东西的机会，她一定把全城转一个遍，企图瞧见李郎君。
便是见不到本人，能听听他最近说了什么，也是好的。
但李郎君说的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烟水一边悄悄心惊胆战，觉得自己去听这些话实在大逆不道，可一边儿又忍不住——李郎君的每句话都在理呀。
怎么能因为他说朝廷不好，就认定他说的是坏话呢？
只是她自己小小的心肝撑不住这许多尖利言辞的重量，回到家里，有时候便忍不住和小娘子说。
小娘子总是稳重的，自从她们逃出长安城，小娘子就比任何人都要稳重。
稳重的小娘子闻言也只是笑笑，她说：“不碍事的。那些个军官杀良冒功，逼反了百姓们，也不是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们再多杀一些，百姓们又能有什么法子？那李郎君是……是个商人，他再怎么义愤填膺，于时局也无碍，只消他不要亲自去资助闹事百姓便是，那些个将官伤他做什么？眼瞧着朝廷要修这条蜀陇古道，他们难道就不需要矮脚的蜀中马匹往来运粮？有这么一个人物在，只怕他们交好还来不及呢。”
烟水就放下心来，她脸上显出了笑影：“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做商人竟也还有些好处呢，别人图着他们的钱，便不能将他们赶尽杀绝了。”
素婉颔首，既然那位年轻的郎君要冒充商人家的儿郎，她也就不提他真正的亲爹就是陇州最大的那座山了——有这么一个父亲在，他自然是能横着走的。李刺史就算是再生他气，也总要护着自己的亲儿郎，不能叫别人害了他去罢！
烟水还替人家担心呢，殊不知整个陇州，最不必为前程担忧的便是他们家！
陇州只要还安稳，那就是李家的功劳啊。
过不了几天，城中便有不明身份的消息灵通人士吹出了风——太子殿下或许要来陇州驻跸啦！只要他别在登基之前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陇州的官员就最是容易得着一份从龙之功呢。
那李刺史是一州首脑，他的功劳还能小了么？
李家人人都对此十分乐观，连李宝喜都来和素婉道：“别看如今城里城外乱哄哄的，可是等太子殿下来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能去做良娣，荣华富贵自然是怎么也享不完了，我家阿爷的前程么，大伙儿也都说只会更好的——说不定咱们今后就在长安见面了，我听说那边好玩儿的才多哩。你是长安人，你一定很知道哪里有好玩的！”
素婉见她眉飞色舞，笑容就有些为难，她说：“其实我还没那么想去做良娣呢，我才刚刚十五岁。”
“嘿，你傻呀？十五岁怎么了，我阿娘生我阿兄的时候也没到十六岁呢——我听说，宫中选宫女，也是十三四岁便能进去了，是不是？”李宝喜道，“我听说有个好有名气的诗人，写过一句好诗，叫‘古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你不趁着这会儿就去他身边，结下情分，待他上了那个位置，身边都是美人儿，纵使你愿意去争斗，那也多费许多力气不是？”
素婉看看她，点了点头。
李宝喜说的话，她不能不赞同——大伙儿都能瞧出来，当下是太子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艰难日子。倘若能在这个时候与他同甘共苦，只消他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渣，她便一定会有一番好未来。
往好里说，或许能做到皇后。
往坏里说，怎么也该能保住四妃之一的头衔。
无论如何都是好大的一番造化。
只是她到底是被“那个声音”影响了，她总觉得，它要她低下头来巴结高位的男人，不止是为了教训她前世对辛赫尔那样苛刻的“不女德”行为。
如果她真的跟了太子，做一个本分的太子良娣，或许等着她的是无上的宠爱，那是能把人的骨头酥化在蜜罐子里的东西。
也或许会是一次又一次的慢待，让她逐渐习惯作为“卑下者”那绝望的期盼，让她满足于他随手施舍的“幸福”。
但是，“太子要来了”的消息一出现，柳家人便认定她马上就要飞上金枝了。
他们立刻又把她当做了明珠至宝，愿意拿出所剩无几的积蓄为她买华服首饰，只为太子来到陇州之后，一眼便瞧见美丽得天下无双的柳曦宜。
他们也不准她出门了。
因烟水对那位李郎君太过热衷，被人发现了行迹，柳家人便都很怀疑她是去替小娘子传情——烟水差点儿一头撞死在郎君和娘子面前，又是指天发誓，又是将自己的一片心思全拿出来说，才算是为小娘子按下了她爷娘的怀疑。
可是她被柳家爷娘训斥得脸色涨红，眼泪直掉。
他们说她不规矩，不配做这样好人家的婢女——竟然还是家生子呢！家生子怎么可以如此放浪！有堕门风！
该把她发卖出去才对！
烟水整个人都软下去了，她不能明白怎么就落到了这样一步——她虽是家生子，可亲爷娘都没了，只一个大哥，又留在柳氏故籍……谁也帮不了她，谁也救不了她，她要是被卖了……天啊，她会被卖到哪里去？
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她已经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了，如她这样岁数，不会再被什么好人家买回去做服侍小娘子的活计。
就为了她心里悄悄爱慕一位郎君，就要落到这样的下场吗？他们说她放荡，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和李郎君说过……
她没有做有碍柳家门风的事，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她想开口辩驳，可是一抬头，触到郎君和娘子的目光时，那申辩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说她不是个好东西，难道他们还能说错吗？
她的身子眼瞧着就要软下去了。
可这会儿，素婉冷不丁在旁道：“卖了她，谁服侍我？这陇州城里的人牙子手上有什么干净勤朴又见过世面的婢女吗？”
“总胜过这小浪蹄子！”
“那可不一定，外头买来的，知人知面不知心。”素婉道，“我去了太子殿下身边，若是带着个不知底细的婢女，爷娘不怕有人借她害我？”
“从你姑祖母家里索要一个！”
“姑祖母持家清正，她那里的人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一家三代人住在一起，统共只有三个下人……”素婉加重了“三个”二字，道，“那自然是个个做活都不惜力的，否则怎么做得完那许多活儿！”
柳父就不说话了，拿眼睛瞄妻子，仿佛暗示她这家里的事，正该妇人拿主意。
张织云皱着眉，圆圆的腮颊上因抿唇而显出两条纹路来，半晌才极为难地开口：“也是你命好——若不是如今当着宜娘身边要用人的当口，早拿了你身契叫你出门！今日且放过你这一遭，你可要记着，今后断不能再做这些持身不正的事情！”
烟水原本已然塌在地上了，闻言如蒙大赦，挣扎着爬起来给柳家夫妇磕头，哭着道：“奴再不敢了，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张织云神色稍霁，道：“你啊，你该自己也想想清楚，你跟着宜娘，今后是要进东宫的。若是有造化，要什么样的富贵没有？便没造化，往后也是宫中有体面的人物。瞧中一个商户子，唉，过个三五年，你自己想想这事儿，也要笑掉大牙了！”
烟水只是抹泪，并不回答。
待素婉带她回了自己房中，她才说：“奴原本没指望着怎样，总之有个奴籍，生来便比别人贱。哪怕他是个商人又怎样呢，他到底是个良家子！奴怎么敢想那些事……就是，就是想多瞧他几眼……怎么能想到会连累小娘子呢？”
素婉便伸手去替她揩了泪，道：“没有连累我，你不要多想。心里恋慕一个人，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是格外羞人的丑事啊。”
烟水怔住了，她抬起手，抚住自己的面颊。
方才，小娘子用手擦去了这里的泪珠。
这是可以的吗？她的手那样细嫩，那样温暖，她的神色那样和煦，声音那样温柔……
这世上应当不会有比小娘子还迷人的人了！她想，这样的一个小娘子，便是配了太子，也是太子太有福气！
大约她因为哭了太久而晕掉了，她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小娘子一怔，便笑了。
“是啊，他要是没有天大的福气，能做上太子么？”
——还不止是太子呢，他甚至还能做皇帝！
只是这么一个有大福气的人，给他身边的人带来的，却不是什么福分。
过了大半个月，他果然来了陇州城。
然而到得陇州城的第一天，太子便对李刺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只因李刺史告诉他，他的那位准良娣，如今正在陇州城里，且被他们这些官宦照顾得很好呢！
他原本以为太子会惊喜，却不想这位储君皱了眉毛，说：“如今社稷危难，天下之事没有一样不紧急的，刺史竟然以为，孤现下还有心考虑女色吗？”
这句话当夜就传到了柳家，柳父闻言便怔住了，甚至忘记给送信来的刺史府家奴赏几个钱。
他一个人坐在堂中，烛火照着他的面容，留下晃动的明暗影子，让这张一向保养良好的面庞显出了少见的无助和彷徨。
“这怎么办呢？”他甚至不顾家主的脸面，扯住了自己的妻子，喃喃地问她，“他竟然不想见宜娘……那宜娘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她当然也不知道怎么办，抹了一会儿眼泪，骂了几句殿下狠心之后，便道：“要不，要不我们去问问宜娘自己罢！她从来有主意的，说不定她能想出个法子来——对了，你想啊，那宴席上那么多人，太子殿下总不能说，多谢他们照顾宜娘，他现在便要把宜娘接过去罢！他一定不是真心不想我们宜娘的！”
昨天没有更新，所以今天这一章也发一些小红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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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曦宜（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