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兰章(二)

这天素婉过得很糟。

不必提那宛如木炭的烤兔肉,硌着骨头的硬木榻,也不必提那和一张布别无二致的被褥,关不牢的旧窗吱吱呀呀地漏进来的风。

单是想想原身经历过什么,便够她沮丧了。

沮丧到睡不着,盯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只是发呆。

前前后后也是做了两回“别人”的人了,遇到的大小事情,倒也不算少。

只是这一回和从前全不一样——往前数数,无论是玉容还是惠娘,遇到的麻烦再多,到底有个奔头。

她们在“女德”上是没有什么亏损的,素婉接手之后,只要维持住女德的壳子不倒,想做什么,还不是自己像个法子便能安排了?

可原身逃出家门私奔,使她刚一落地就女德有亏。

这还不提,事情未必只是如此简单呢。

——当一个修仙人家的女儿和一个穷小子跑掉,你猜她爹娘会怎么做呢?

能力高强的修仙者,“抹掉”一个普通人,只是举手之劳。

而官府会不会追究,能不能追究,都很是难说啦。

若是闹出了大事情,朝中自有大国师,来为不会修仙的权贵张目。

但被抹去的若只是寻常百姓……那就要看有没有道行高深而一身反骨的其他修仙者来主持正义了。

原身的夫君确是已经死掉了的。

若是不幸死在原身爹娘手上——她就是挣出命来,这一世也未必能补完这个天坑,拿到女德积分了。

莫不是那个声音故意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来害她?

素婉思前想后,越想越是心沉。

索性披衣坐起,把那窗子推开了。

山风吹月一同入怀,倒是十足清凉,叫她精神一振——这深夜时分,天地灵韵本就比白日更纯澈饱足,更况今夜实在好月色。

她心思一动,不由伸手,去接那天上落下的月光。

月华就在她的掌心,化作一片小小的湖泊,是一泓温柔的凉。

胸中块垒,便仿佛忽然消失无踪了一般,她定定神,紧蹙的眉头,便缓缓舒开了。

于是坐了下去,披着一身月色,微微敛目。

那个声音,和声音背后的操控者,让她看到了女德“积分”的用处,又用回到自己的世界作为奖励,好叫她乖乖服软,在这样的绝境中为了或许能得到两个积分而甘心做牛马。

有所求,便自有怖惧,但若无所求呢?

若无所求,便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不念着要什么女德积分,她如今的处境,也就不算差——毕竟,这村子里灵气浓郁,以她前世的所见所闻,这样的好地方,断不会太多的。

正利于修行!

她不是第一回修炼,前世的日子太过苦难,她只能将每一条法门牢记于心,在每日被污辱的间歇中反复修习。

每一条经咒都逐渐深埋在血肉之中,便是在轮回中辗转数次,她仍是不曾忘记。

而这里的灵气,可比她那一世被囚禁的碧霄台浓郁多了。

一瞬清心之后,她第一回感知如此丰沛的灵气缓缓流入躯体,在周身游走。

她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原身大约是做了很久织布的活计,每每动弹,便是腰背酸痛,筋骨疲乏。素婉只将那新吸入的灵韵在周身运转一圈,便觉得舒适多了呢。

这一夜她直打坐修习到月光将尽,方心满意足地起身。

此后日日如此,修为比前世累积得还快些。

但她只嫌不够。

前世那位国师为了长久占有她,曾对她下过咒术,她自有无尽的青春岁月。

但在这一世,她会老。

一切都要赶紧着来——原身资质不差,可却很少修炼似的,甚至连灵根都很不牢固,一副打从降生以来便从未认真修习过的懒鬼样子。

素婉简直要为她叹息!

这身子可比她前世还要好些:虽则算不上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才,也很算得起上上资质。

若是从小便勤练功法,说不定早就在自家宗派里中成了众人瞩目的下一代家主,如何还需要做出这等与普通百姓私奔的事情来?

多不上算呐:若是做了家主,看得开了,自然是好的,宗派中定有些天材地宝,可以使她尽力修行,长生不衰。若是看不开,那也是好的,谁不想让自家的子弟在修仙的宗派中得个身份呢?她想要什么清俊的少年、英武的少年、知情解意的少年没有?

偏偏是有康庄大道不走,非得往荆棘丛生的峭壁上攀爬滚打。

如今留下的这个身子里,论修为,比及那个便宜侄儿捡回来的小女婴也好不了太多。

约莫那小女孩儿,到得四岁五岁时,修为便能与原主差不多了。

对于这小家伙的资质,素婉也并不隐瞒,她告诉便宜侄儿,说她要教这小婴孩修仙。

“她虽小,听不懂话,吐纳却正确,又有上上根骨,实在是极少见的天资。若有成人以修为为她疏通经络,自然更能事半功倍。”

“婶娘说得可真?”那抓兔少年闻言,几乎惊掉了眼珠子,“怎么会呢?她的资质,难道还强过婶娘吗?”

素婉犹豫了一下,道:“与我差相仿佛。”

捉兔少年就开始搓手了:“可婶娘是百草潭的千金呀,这小东西,只是被爹娘丢在山上的弃婴,她居然也有资质吗?她爹娘是什么人?”

素婉哪儿晓得她爹娘是谁,只含糊道:“养得出这样的孩儿,她爹娘总是有名头的人物。来日她长成了,若是自己愿意去寻爹娘,大抵也能找到的。”

捉兔少年就连连点头,道:“那自然是好事,那自然是……是天大的好事。”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婶娘,咱们家里穷,我是娶不起媳妇儿的。我原想着,等她长大……”

素婉一怔:“你该不是想养大了她,娶她为妻罢!”

“不不不,不是不是,”捉兔少年连连摆手,“我只想等她长大了,给她招一个女婿,今后也养我老……可她若是去寻了亲爹娘……”

素婉就恍然了。

这村子是挺美的没错。

但穷也是真穷。

须知但凡是不穷的村子——能给每个适龄丁壮讨一个媳妇,再生三儿两女,那么此间人口便会极快地蕃息,于是村子周围就会呈现一派人来人往但山秃水浑的景象。

而这个名叫龙萤村的地方,所以山清水秀,正是因它地处深山之中。

野果野菜是有不少,可野物只有些兔子山鸡,并无值钱的大兽。

没有修为的常人,每要出去,须得翻山越岭走二日,才能到达最近的一个村子。

要赶集么——那是要走半旬,等人到了镇上,住几日才能赶到下一场集。

这连卖山货也卖不了的:兔子山鸡会臭,野果野菜会烂。

于是这龙萤村,就很奇怪。

吃饭是能吃个八成饱的,官府的税吏也是不会来的,总之很像世外桃源。

但要从外头讨个媳妇来就千难万难:你能拿出手的聘礼只有野果野兔,攒不出银钱,那么就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进来。

毕竟多数比较拮据的爹娘,嫁女儿的目的都不是为着让女儿能吃饱饭——他们实在是需要两吊铜板,几匹粗布,顶好还能有一二只方当妙龄的下蛋母鸡——来给他们的儿子换一个婆娘回来呀!

村里的人都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亲戚家的女儿自然不能嫁娶。

那么温厚些的人家就派出一二个儿子去做军,或去城里做事,或去大地主家中扛活儿,攒着钱供家里的弟弟侄儿讨媳妇。

不温厚的人家就想法子弄点儿不见光的手段,坑蒙拐骗个适龄的……姑娘也好,寡妇也行,再不行便是乞婆疯女。总之是个妇人便好。

倘若家里侥幸有姊妹,能和外头的人换一门亲,那便实在是烧了高香!

但素婉所在的这一家,没有女孩儿。做叔父的又已经没了,侄儿也不能一个人出门做事去,且不愿蒙骗好人家女儿。

于是婚姻之事,就委实窘迫为难。

她说:“你这孩子好想不通,虽说挟恩图报不甚好,然而你好好养她长大,她一日寻回爹娘,岂能不想着报答你?修仙的宗派,便是指头里漏下一点儿,也足你娶妻,办一门风光婚事了。”

捉兔少年还是叹气。

“何必呢,婶娘,我们这穷窝子里,祸害人家姑娘做什么……”

话说了一半,他便突然意识到什么,把剩下半截咽下去了。

素婉假装没听出来,心中却早有臧否。

这半大孩子想着不要拖累山外的姑娘,他那叔父……

他怎么就敢拐带原身私奔的啊?

胆子是真大,人也是真不靠谱。

素婉就问那少年:“你真觉得从外头'寻'个女人回来很不好么?”

她在试探,而那少年显然会错了意。

他想了想,道:“婶娘要是想走,悄悄走就是了,把果儿也带走也好……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嗯?”素婉一怔。

少年低声道:“婶娘不知晓吗,村里有几个恶人,想您改嫁他们……已经缠着我说了几回,他们还说,既然您都来了,就是咱们村里的女人,自不能放您嫁去外头了……”

“你如何说?”

“婶娘是长辈,她嫁不嫁,嫁给谁,岂是我该多嘴的。”少年说,“他们还说些不三不四的事,我也骂了他们了。”

素婉突然想起他有一日回来时头破血流,忙问:“他们打你了?”

“我也打他们了!”少年说。

素婉便沉默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把外头的姑娘骗回来,损阴德。”

少年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婶娘不知晓罢……那些外头来的婶婶嫂子,有些气性大的,没一二年便没了,也不知是怎么没的……”

素婉身子一哆嗦,一股寒意从心底下爬上来。

原身是怎么在这样的村子里“守寡”的?只怕她若没有那三脚猫的修为,早就……

这里哪里是世外桃源——世上岂有世外桃源!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去了族长家中,见了他家妇人——她是这个村子里女人们的头目。

“他三太太。”她说,“我家果儿有些仙根,我要教她修仙,左右只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个五个也是教,不若让村里的姑娘媳妇儿们一并来,我瞧瞧可有资质好的。”

那位三太太一怔,笑道:“他七婶你是好心,可我们这样的庶民,哪有那样资质。”

“不试试如何知晓呢?”

“那你倒不如教授汉子们!妇人学了术法有什么用,若是男子们会了术法,出去做什么都能来钱儿!”

“可我是个寡妇。”素婉说。

三太太耷拉的眼皮子提起来一点儿,那双还不甚昏花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有话要说,但终究是咽下了。

“媳妇们有的是事儿要做,怕是没空儿去学,便让姑娘们去罢。”她说。

素婉如何不知她心思,想了想,却也点了头,答应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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