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兰章(四)

对龙萤村这样的村落,从外头来的女人,是极要紧的。

若是她们都跑了,那还有谁来为此间的男子汉们生儿育女呢?

须知那些男子汉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们也有爹娘,而他们的爹娘不得不为祖宗的香火考虑啊。

自然是要求到族长门上,于是族长家的妇人,在村里女眷中辈分最大的三太太,便派了个小孙女儿将素婉请了去。

“他七嫂子,我倒也不是说你不好,”三太太说,“可是你教那些法术,不该透给那些个外头来的女人!”

素婉道:“三太太说只教咱们自己的女孩儿,我也确是这样办的,可谁知那些外头来的女人,是从谁那里学到的呢?壮子家的婆娘跑了,可他家原没有女孩儿在我这里学法术的。”

三太太就叹气:“外头来的女人们,姊姊妹妹的,总有些人互相传授,但凡有一个人会了,便难说她私下里教给谁。要不,那些个法术,你就再不要教了罢。”

素婉也跟着叹气,仿佛也为这村子的未来忧愁似的。

她道:“我原想着,叫姑娘们学会了,今后嫁了人,好抬着头走路。”

“谁说不是呢,我原也是这个打算。”三太太一拍巴掌,“可谁知有坏人呀。”

素婉假作没听懂,道:“正是有坏人,且还挺多!说来那婆娘自己跑了,固然不是什么本分好人,可壮子难道就是了?若不是他天天打骂,那妇人怎么就敢逃了?她瘸着一只脚,逃去山里,说不定要丢了性命的呢!”

三太太就有些尴尬,道:“好不好的,总是咱们自己家里的子弟,你也没得向着外人罢。”

素婉冷笑道:“照这么说,我也是外人了,怪道他敢提了一盆粪往我家的门上泼。原是这龙萤村里,就没有我们这等外人的容身之地了?!”

三太太一惊,连忙摆手:“这哪里能一样!哎呀呀,他七嫂,你若是外人,那我不也一样是外人?可别这么说——你想想,若不是那壮子无赖,在我家里撒泼打滚,我也不至于来为难你呀——你再念个咒,叫她们以后再不能用术法,这事儿也便罢了。”

素婉一挑眉,道:“这倒是不必,多少姑娘好不容易学出来的术法,就此不能用了,岂不可惜?我有旁的法子!”

“那你……”

“三太太若是叫那壮子缠得头疼,我使个手段,叫他阖家满门腿脚残断,再不能来您这里搅扰就罢了。”素婉道。

三太太脸上立刻变色:“那可使不得,使不得!他七嫂,咱们做什么,都是为了这村里和睦!你何必——哎呀呀,你就叫那些外嫁的女人不能逃出这村子,不就得了?”

素婉道:“若是村中人人待她们如亲生姊妹女儿,她们何必要逃?还不都是过不下……咦?”

她话尚未说完,便觉舌尖一木。

那是村里有人用法术,影响到了她,可她法力比那人高,于是只是言语滞涩了一霎。

可三太太却是动弹不得了!

这是什么人念了定身咒?为何要为难一个老太太?

莫不是……

素婉心里一惊,忙起身抢出门去。

果然,族长家里连人带牛,连一只花狸猫,都仿佛被钉住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再动。

往外去看,便是天上飞的鸟雀,也直直落在了地上,羽翼还是方才飞翔时张开的模样。

——定身咒多半只能对某几个站在一起的人用,若要叫整个村子都动弹不得,那得是法力挺高的人物才能用得出!

村里人中绝没谁会有这样的能耐。

素婉匆匆放出神识探查,却只见几名妇人,在村中打谷的场上聚作一堆。

她们自然也瞧见鸟儿掉下来了,一时间欢腾起来:“咱们的法咒成了?真成了?”

“连鸟雀也掉下来,那些杀才必也动弹不得了!”

“天哪,天哪!也不知这法咒顶用多久,咱们须得快走!”

“就这么走?不去见七嫂一面,谢她一谢?”有人犹豫。

却也有人心思明白:“谢什么谢,她神通广大,咱们心中想着什么,她必是有所感的!我们赶紧走了是要紧,否则叫人捉住,咱们固然是要倒霉的,可法咒是她教的,她也一样要被连累。”

“难道不捉住咱们,便不连累她?”众人一边跑起来,一边有人又追问。

“自然也是要连累的,所以她若知晓咱们要逃走,说不定会阻拦呢——你有本事抵挡她么?”

于是再没有人有异议,她们这就准备逃了。

农妇们的身体底子固不会太好,到老了必有许多毛病,可还年轻的时候,却是很能奔走的。

她们合众人之力一起发动了那定身咒,却不知这咒语能用多久,于是此刻便用尽了全力逃跑。

素婉看在眼中,便收回了神识,一手虚晃,便笼起一把风。

将那一把风放出去,便将她们数人都裹挟起来,飘飘摇摇越山穿岭,向着远方的市镇而去。

那几名妇人初时无不惊恐万状,只当自己要被捉回去了,可眼见自己在云雾之间越飘越远,却逐渐放下心来。

甚至还有胆大的,招呼同伴:“喂!你说这是怎么的?莫不是,莫不是七嫂怕我们走慢了,被人抓回去,来救我们?”

“我猜多半是七嫂!”

“我就说,七嫂这样的好人,一定只会搭救我们,唉,我们很该多给她做两双鞋的!”

那阵风是素婉的神识所化,她们说的话,她自然是一字不落全都听在耳中。

对她们的感激,她自然是有些欢喜的:这几个女子,她都知晓!

有人家中没有土地,一家人衣食无着,逼她与几个光棍汉“相好”来换取食物;有人夫婿懦弱,任妻子被公婆责打也一点儿不敢为她伸张;有人家里人丁兴旺,上下十几口人只将她一个当奴仆使唤……

无一例外,皆是日子过得极苦的女人。

她们若是不逃,只怕也活不了几年了。

再有,送她们这一程,于她也是好的:她在龙萤村这数年间,每日里忙于修炼,倒是没有机会探查过左近的山野里究竟有什么。

送她们这一遭,她也好顺便瞧瞧这龙萤村的周围,究竟有些什么。

万一今后用得上呢?

她送这些妇人逃走时,便注意向下观看——山川河流历历在目,只是不见龙萤村。

把她们放下后,她又细细查勘了一番,仍是找不到这村落存在的痕迹。

素婉心头便是一惊。

她听说过,有些大能,可以将一个人,或是一座屋子,甚或一个村庄,一座山峰隐去,让其他有修为的人或妖兽,寻不到这一处所在。

龙萤村显然是真实存在着的,她的肉眼可以看到,她的神识却无法找到。

那么,这村子是被人“藏”起来了?

是什么人做的呢?那个人,会不会是让龙萤村的居民们,天生就无法自己修出灵根的人呢?

她一时找不到头绪,便要将自己的神识收回体内。

然而只在神魂入体、睁开双眼的一刻,素婉便惊恐地看见,龙萤村的天,裂开了!

那些妇人逃走时尚是清晨,天光晴好,而现下,那碧蓝的天空已然出现了一道黑红色的裂口。

那裂口里还隐约闪动着雷光。

——若不是这天裂的异象太过骇人,龙萤村的百姓们,一定会就他们宝贵的女人们纷纷逃亡的事情,和素婉掰扯掰扯的。

就算他们没有勇气像壮子一样去她门口泼粪,可吵一架,或是叫她的侄儿难堪,总是可以的。

然而现下他们谁还顾得上几个逃走的女人?是啊,没有女人的话,他们的村子迟早是要消失的,可若是这天真裂开了——说不定村子今日就要消失!

这种时候,他们如何还敢得罪素婉?

“七嫂,七嫂,这天怎么裂开了呢?”匆匆赶来的人们,登时将坐在族长院门外头假装虚弱的素婉围住,问个不停。

素婉如何知晓天为什么会裂开?

她只能猜测,这一重“天”,便是那位隐匿龙萤村的前辈设下的结界,如今不知什么缘故,结界出现了破绽,那“天”也就跟着裂了。

此刻众人问她,她不敢怠慢,便又放出神识去探那一道缝隙。

那缝隙之中,正有裹挟着淡淡腥气的风送来。那是妖兽身上的味道。

素婉心头一紧,脸色自也不那么好了,落在周遭村民们眼中,便更叫他们惊慌。

“七嫂?”

“婶娘?”

他们想问,却又不敢问,大约是怕她说出什么可怕的预言来。

可她还是说了:“龙萤村上原有前辈设的禁制,护佑着咱们不被外头的妖兽发现——如今这禁制破了。”

村民们登时个个都灰白了脸面。

他们是没有修为的寻常人,可是生在这个世界上,纵没有听说书人讲过修士们斩妖除魔的事情,也听过长辈们说及——那些妖兽是多么可怕,一张口便能吞下数十人,一口唾沫,又能化作毒死一村人的毒药……

比朝廷还可怕!

“……他七婶,你能对付妖兽吗?”不知何时,族长也赶到此间,第一个开口问素婉。

他是村里的大长辈,他可以不用在意面子,而和晚辈媳妇儿答话的。

素婉沉吟须臾,她能吗?凭着这身体现下的修为,遇上妖兽,多半是有一战之力的。

可她从没和妖兽作战过,真要是对抗起来,她也没有十成把握。

她不说话,那村民们就越发惶恐了。

已然有孩童哭啼起来,又有妇人牵了丈夫的衣袖,悄声问:“当家的,要不,咱们快逃罢?这龙萤村,住不得了!”

族长却不死心,问:“那禁制好好的,怎么就会破呢?”

“龙萤村里灵气浓郁,”素婉道,“周遭妖兽,难道不想进来修炼么?它们攻击禁制,日子久了,便是什么铜墙铁壁,也挡不住啊——唉,我传你们功法,原本便是想着,若有妖兽来了,我们当有一战之力。可是,可是……”

任是什么人,此刻也说不出“你不该教那些女人法术”的话了——她可是一片好心啊,只是他们村中的女子悟性奇差!这十多年过去了,竟然修不出一个有本事和她并肩作战的!

那些小有所成的“外人”女子,却又多半逃了。

男人们就纷纷看向自家的婆娘——她们也是外头来的,总该有些本事罢?

可连素婉都不敢贸然迎战的妖兽,这些个农妇,又怎么敢揽在自己身上?

一时有人为难,有人惊慌,有人啼哭。

而天裂处的腥气,更浓了。

素婉猛然抬头,正对上那缝隙处,一只猩红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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