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素婉还是一个小公主的时候，母妃还活着，于是父皇就很慈爱。

她可以坐在父皇怀里翻他的奏章，翻乱了，他都不烦。

她好奇时发问，他也认真地答。

“父皇，地动是什么？七万人有多少人呢？”她拿着一封“某地地动，伤人七万，谷穑无计”的奏章，问父皇。

父皇的神色瞬时便不好看了，他拿过那封奏章，淡淡道：“地动是不吉利的事儿，七万人么，说多也不是很多。”

那么轻描淡写。

她还当真相信了——地动只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而七万人也不过是一个数儿。

哪怕她后来知晓，父皇的行为堪称昏庸，可到底也没有因此而多么难过：她总觉得，自己的命就已经够苦的了，她已经这样难过了，那么别人的痛苦又能比她多出多少？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世上有更可怕的事物，也有更苦痛的命运。

她看着远方村落的屋舍，像是被孩童捏碎的酥饼，看着村外的田地，翻滚着起伏的土浪，也看见成片的草木随着崩塌的山体垮下去。

而村民们已经个个都趴在地上了。

倒不是源于敬畏，实在是他们也无法在这剧烈晃动的地面上站稳。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手脚并用地爬。

多数人想去抱住一棵树，或者任何一样别的什么东西，可也有人逆着众人，坚持要往山下村子的方向爬。

那先时来求她的老者看在眼中，大喊：“田保家的！你不要命啦！”

农夫“田保”的妻子就大声喊：“四叔公！我家大妹还在屋子里呀！”

她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山体里的隆隆声有过短暂的停歇。

村民们都听到了这绝望母亲的喊叫，旋即，他们也明白过来什么似的。

立时有人放开了自己好容易抱住的树干，想挣起身子跑下山：“我爹！我爹！！”

“哎耶！我祖母！”

“顺妹她娘！你快回去瞧瞧咱爹逃出来没有！”也有男人喊了自家的妻子跑腿。

“去你娘的腿！”妻子愤怒地回骂，“你自己的爹，自己去瞧！”

也只是这么短短的一息罢了。

旋即，大地更加猛烈地摇晃起来。

素婉已然施用了术法，浮在了半空中——其他修士通这门法术的，自也浮立起来，而不通这个的修士们便与百姓们一道，在地上滚。

然后，地面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生生撕开了。

素婉一惊。

她伸出手，金光激射之时，将那些在地面上滚爬的百姓们，逐一扯住，他们才没有跌进地面上新生的深渊中去。

可那村庄她救不得了。

那些已然倾颓的屋舍，已经被翻腾得不像样子的田亩，只一眨眼功夫，便被土地吞没回去了。

就连那些离她远些又没有浮空术法的修士，都有跌下深渊去的。

素婉一个人的修为和灵力，都是有限度的。她救不过来。

但也有几个机灵些的修士，见她施为，也忙忙地抬手施法。

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两个算一双。

而灾劫并未结束，那些见到自己的故园和亲人被吞没的可怜的村民尚在撕心裂肺嚎哭的时刻，一座山峰忽然垮塌了下来。

接着是第二座。

山崩的声音，足以吞没天地间所有其他的声音。

再也没有哭声了。

直到天地重归寂静，直到素婉将村民、狗儿和婴童们都放下来——仍然没有声音，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那个曾经有过他们的“家”的方向。

山风仍在刮着，除了裹挟着一些新鲜泥土的气味外，和先前仿佛别无二致。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村民们不再愤怒也不再惊恐，仿佛这太过仓促的剧变已经从他们的身体里掏走了魂魄。

直到那只犬妖叼着婴儿的襁褓，走到婴儿的爹娘面前，将襁褓放下。

婴孩的母亲愣了一愣，便立时蹲下身子，急切地抱起自己的孩子。

她剥开了襁褓，却见小婴孩睡得极沉。

仿佛那场天崩地裂，并不曾打搅他的安眠。

她忽然便呜咽了一声，泪珠顺着她早就不再光滑姣好的面颊落了下来。

狗儿们纷纷效仿首领，将婴孩还给他们的爹娘。

而成年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有人如那妇人一样默默落泪，也有人如受了伤的野兽般发出极痛的呼嚎。

农妇“田保家的”更是哭着质问自己的丈夫：“咱们为了救别人家的娃儿追了出来，可咱们自己的……天呀，天呀，我为什么没留在家中，我跟着大妹一起死也好啊！”

田保一动不动，张着大嘴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糊了满脸。

他们是活着的人，其中一些人，更是连自家的婴孩都保住了。

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还能活着，他们总能再修起房舍，生出儿女，种出庄稼。

但谁能因为这些“庆幸”便不悲伤呢？

修仙的人是要走的，走前，那村中的老人还特意来送一送素婉。

他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了，声音也哑极了：“多谢仙姑救我们的性命，仙姑的恩德，我们全村人都不能忘——待来年，来年我们收了庄稼，把小猪养起来，鸡养起来，就给仙姑仙人们建祠堂……”

素婉摆摆手，祠堂有什么用？她记忆里，当初给国师建祠堂的百姓也不少，国师不照样做出拘禁她的恶事，被她一记猛击，碎了金丹，死得不能再死？

“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素婉说，“我们修行的人，原也不是神仙，不指望人间香火过日子的。真若是供起来，反倒折了福德。”

那老者眼中便有了泪花：“啊呀呀，这，这教我们怎么报答……”

“倒也不必报答我们。”素婉道，她是真心的。

救那些村民的时候，她可也没想过要报答，只着急自己的灵力不够——若是那地动的时间更长一点，或是他们脚下这座山峰也突然塌了，那么，她也没有把握能让这些人都活下去。

或许要摔死几个的，或许只能保住几个。

他们能活下去，她和修士们的努力自然是有些用处，但更多的还是天老爷看顾。

以及，那犬妖真的很会跑。

“你们若是实在想报答什么，便给那犬妖修个庙罢。”素婉说。

有人说这些动物修成的妖仙，若受了香火，成了野神，便会被真正的天神所忌。

但以素婉看来，她连人修成神都没听说过呢，更况禽兽修道，本就比人类艰难百倍。

这犬妖救了许多人命，便是受些香火，也只添些修为。

至于成神——那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老者自然答应下来，要给犬妖——不，犬仙供些香火，那也不必非得立祠堂不可。一块泥巴上也能插几根香，凑合一下便能用。

而白猫瞧到这一切，就不是很开心了。

跟在素婉身后抱怨：“凭什么狗那么大，猫儿就这么小？我若是有它那么大，也能叼着婴孩就跑，我还能从屋顶上跑，跑得比它可快多了！到时候他们该给我供香火！”

素婉哭笑不得。

“大也有大的好，小也有小的好，说不得什么时候，你一只猫儿，也能凭着猫儿的本事，成了猫仙。彼时自然有人给你供香火。”

白猫立时骄矜地点点头，动作很是优雅。

这是它小时候向猫儿娘学来的，猫儿娘是一只三彩的狸猫，很是好看，它虽然没有娘那样好看，只是一只惨淡白猫，但心里终究是向好的。

所以才会妒忌那犬妖。

可它到底还是相信，自己的本事比犬妖大，今后又能和修士们一起行走天下，自然比困守一个小村庄的犬妖更有出息。

这么想想，倒也没那么委屈。

所以最是委屈的，也不是它。

而是一同行走的修士们中，那个向素婉提议，由他代劳来杀了那些犬妖的、自诩“师兄”的温华卓。

他原以为这个瞧上去文雅乖巧的“师妹”，是个很好说话的天真的女人。

季家的抱月峰，也出过叱咤风云几近成仙的人物。

这位“季幼兰”来姑母身边修行，想来不是季家最出众的后辈，但凭着这出身，想来也没受过什么苦，更不会通俗务。

如此便很好糊弄罢？他大可以和她五五开分了功劳，再趁她不备，拿走犬妖的内丹。

当然，这只犬妖并不是什么大妖，内丹的作用也有限得很，可就算只能拿去灵物店里卖几个钱，那也是好的啊。

他付出了那么多修为救村民，是为了什么？

要么有朝廷的赏赐，要么有修为，最次也得有几个灵石罢！

如今他什么都没拿到。

这季姑娘连村民的谢意，都没想到分给他，反倒劝村民们供奉那犬妖。

他就算想偷偷回去把犬妖杀掉摘内丹，都要麻烦许多了！

一想到还要和这季姑娘同行，他就不大欢喜。

而如今，朝廷派来接引他们的那伙军士又都死在了地动里——他们可不会大半夜的跟着村民追狗，村民的孩子即便都被妖物吃了，又与他们何干？

他们自己的命才是命，犯不着拿去跟妖物死磕。

于是大不了骂两句，又各自蒙着头睡了。

那自然就没法从被吞没的村里逃出来。

也不能跟朝廷表彰他们救下灾民的功勋了。

他白忙一场，怎么会高兴？

趁着素婉和猫不在，他就偷偷去找了每一个百草潭弟子。

主题只有一个——朝廷来的接引人不在了，咱们还往哪儿走？就跟着这季姑娘走吗，可她季幼兰又不是咱们百草潭的，她能给咱们什么呢？

不如，咱们回去罢。

有弟子就皱了眉：“师兄，咱们一起出来的，若是丢下季师妹，就只咱们回去了，怎么和大夫人交代？”

温华卓说：“一起出来的华师弟、杨师弟、柳师姊，不都回不去了吗？”

“可他们是死于地动。”

温华卓慢悠悠反问：“他们就不能是跟着季幼兰逃走了吗？”

“这……大夫人会信吗？”

“二夫人会信，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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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兰章（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