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兰章(十八)

应该如何看待崔鹰扬?

这个问题就算是原身自己来了都不好回答。

她固然应是恨死了崔鹰扬的!

上辈子她没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他却出于“误会”,一句也不问,什么也不做,便将她关了那么多年,实现了对她身体和心智的全面挫伤——她若是不自己求死,恐怕只能在那个院落里度过修士漫长到苦难的一生。

可是这一回,要不是崔鹰扬去挡了那位奎长老的攻击,她就算不死,也得重伤。

这两件事可以扯平吗?应该扯平吗?

不应该。

她想,不应该。

她没有资格替原身原谅——如果要原谅,那也是得等她将身体还回去之后。

那么此刻的她,就不该和那崔鹰扬有什么纠葛:毕竟崔鹰扬也不是奔着她素婉来的,他想见的,想救的从来都是原身而已。

这个道理不难想清,但她想清时神色懵然,便尽落入那僮儿眼中。

她嗅到了此间的故事气味。

就问:“怎么?”

素婉坦然道:“我们实在也不是夫妇。”

僮儿的眼珠子就那么一转。

“他一厢情愿。”素婉补了一句,“可我们之中是有血仇的,我绝不能与他做夫妇了。”

于是僮儿一脸恍然。

她来照料峰主口中的“恩人”前,也从峰主那里听过一些事情。

譬如这位恩人竟然会一些葵阳山的本事,底子却还是百草潭的功法,想来她必是百草潭出身。

譬如自称恩人“丈夫”的那位重伤者,却没有学过葵阳山修炼心法和法技的痕迹。

再譬如——十多年前,百草潭爆发过一次无法遮掩的内乱。

那一场变乱中,老宗主“病死”,宗主夫人“自尽殉夫”,宗主的独女“为父母祈福”,进了百草潭圣地之中的地宫,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些事情凑在一起发生,就算是傻子,也晓得其中必定有蹊跷了。

更况峰主是那位宗主夫人的姨母。

她说:“我那位甥女,从来是个养纵了性子,最掐尖要强的人,便是嫁人后另有际遇,可打小儿养成的性子岂能轻易改移?她的女儿还活着,本事也不弱,她岂会心甘情愿将宗主之位让给不知谁生的野儿子?便是殉夫,难道不能将那外头捡回来的儿子斩草除根了再殉?”

——分明是她们母女俩被外头捡回来的“野儿子”给斩草除根,百草潭却编出了这么忠孝节义的故事来。

一看便晓得是在外头野修或是俗人中长大的蠢货,编出的好笑理由。

修士若是因世俗□□的丈夫爹娘死掉,便痛不欲生自毁修为,那同疯子有什么两样?

而百草潭宗主之争后,原先支持夫人和千金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或许这位“恩人”,便是在那段波折中逃出百草潭的失败者。

否则如何会与自己的“同门”有血仇?

再有那同门只会百草潭本事,她却既通葵阳山本领,又养了峰主爱徒的独女。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分明!

僮儿有这样的想法倒是也很合理,非但她认为合理,回禀峰主后,峰主老婆婆也觉得很是合理。

“这倒也是他们两个可怜。”她说,“宗主的儿女争宗主,与他们这些个弟子何干,偏要将这么小小的一个姑娘撵出门墙漂泊在外,唉,她出来时,怕也只有十五六岁罢!受了这许多恩怨折磨!”

顿一顿,却又道:“也好,她若是不吃这一番苦头,如何会识得阿陆与阿沈,更不会将他们这独苗给我送回来了。这就是天定的缘法,她就合该来见我们。”

僮儿便问:“那,咱们要留着她吗?她若是百草潭那边逐出来的弟子,在外头想必过得不易!”

峰主却摇头:“她在这里与我们也无益。且不说容易将百草潭的人招来——只想一桩,她在,果儿岂会和我们亲近?”

僮儿露出恍然神色:“那么,我去劝她走,就说那汉子眼见着好起来,若是醒了,必又要纠缠她!”

峰主一摆手:“不必你开这个口。若是开口了,她今后说不定便想起此事,平白要恨咱们以怨报德。我自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走。”

僮儿口中只称颂峰主英明,且立定了心思,要瞧瞧老峰主究竟是有什么好手段。

——好手段便是写出了葵阳山弟子入门到筑基的修炼经义,给了那位“恩人”。

别说僮儿呆住了,就是“恩人”本人都呆住了。

这是什么套路,她当真没有想过啊。

世上修仙宗门何其多,葵阳山是其中很是出挑的一个。

可哪怕是再没本事的小宗门,都不会将自家经义写出来送给外人。

素婉道:“前辈如何拿出这样珍贵的东西?这是贵宗门的不传之秘,我一个外人岂能窥见呢。”

峰主和蔼道:“法传有缘人,纵我不拿出这东西来,姑娘自己不也会我葵阳山的本事么?姑娘救了我那徒儿们唯一的骨肉,老身却没什么可谢姑娘的,也只有这个——姑娘今后独个儿历练,身边没个人照应,如这般粗劣本事,虽然比不过百草潭门内的经义合用,到底也算他山之石,若有攻玉之效,也是全了老身的一片心了。”

她想,这姑娘要么该大喜过望,接过这册子,然后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

要么便该警惕起来,拿出一些“我不是葵阳山弟子,如何能受此礼”的话来搪塞。

然而这位姑娘与众不同,她发呆。

发呆之后便恭恭敬敬跪下去了。

“授业之师恩同再造,晚辈早年虽是百草潭门下弟子,可如今也不得不换些手段才能自保。”姑娘说,“前辈肯给晚辈这一本经义,实在已然是师尊一般的恩德了。不敢求前辈收我入门墙,只是自此往后,前辈在晚辈心中便是恩师。从此前辈但有命令,晚辈必是竭力而为,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

她口中说着话,行着大礼,倒是动作稳定,不抖不颤。

峰主也有点儿迷惑。

这算什么呢?我赶你出门,你却要尊我为师……

她微微眯了眼。

素婉能感觉到那种近乎有形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她一动不动,恭敬十足,耐心十足。

这位老峰主拿出这一本册子来,与其说是施恩,毋宁说是逼她。

——我知晓你会我们葵阳山的本事,我不会杀了你,我还单给你一本册子,里头详细记叙了葵阳山的心法究竟如何修炼。

你是不是该想到教你心法的我的徒儿们?你和他们必是极好的朋友,如此他们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教给你。于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也成人之美,在你学葵阳山心法的路上,祝你一臂之力。

今后你出去闯荡可就安全多啦。

你快点出去闯荡啊,把我徒儿的女儿留下。

留给我们,让我们教养,一年,五年,十年,她终会成为葵阳山的好弟子。

至于你走后如何,那是你自己的缘法。

素婉摸不清这位老峰主的秉性,她不敢赌——万一这册子是个鱼钩呢?等她快快乐乐拿着这册子去闯荡江湖,说不得过几天便突遇强敌死于非命,册子不知所踪,嗯,葵阳山的心法,仍旧不曾泄露。

她怎么会就这么轻易离开呢?

然而这番话,老峰主反复琢磨起来。

修仙的人未必只有一个师父,修士们天资不同,有时做师父的领进门,徒儿几十年便比师父强了,到那时再拜一个师父,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如这姑娘一般,直接投入其他宗门……

确实不多见,非常不多见。

“我瞧着你的修为精纯,想来你的授业之师,必是百草潭的大能——老身如何敢夺同修之爱徒?”

素婉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她一向冷静,虽然有时会呆滞些,但这样的失态,却是从在此间第一天开始,第一回出现。

仿佛百草潭里的师父,是她心底触不得的伤疤。

她抬起头,声音艰涩数分:“前辈,晚辈的师父为奸人所害……百草潭,晚辈回不去了。”

师父?

那分明是原身的母亲。

素婉只消在原身的记忆中,寻到她看着生母死在自己面前时的情绪,便红了脸红了眼,一身血气,尽数被愤恨点燃。

如此浓重的情绪,是无法作假的。

老妇人也愕然。

她试探道:“你的师父,是老宗主夫人那一派……”

“不敢瞒着前辈,是夫人本人。”素婉的牙齿紧咬,单是说出这几个字,口唇开合时,牙关便笃笃地敲了几声。

恨得咬牙,却又怕得要命。

“若是有一日,晚辈得返百草潭,必是去复仇的。”

峰主眼皮微微一耷,她说:“我听闻老宗主夫人生性傲慢,怕并不是个爱收徒的人,如何便收了你做徒儿?”

素婉垂眸,道:“她是我娘。”

她不知道这位葵阳山峰主站谁的立场,只知晓葵阳山与百草潭之间没有什么过命的好交情,那么葵阳山的峰主,多半不会将她送回百草潭。

但也不会敬畏她的身份,更不会“不敢”对她动手。

她是需要得到一点忌惮的,原身母家仍在,树大根深,或许能给她做个虎皮。

然而那峰主听罢,神色却突然疾厉起来:“你说谎!你若是阿兆的亲女儿,修为怎会如此平常?若承她天然血脉,修行起来断不艰难,她的女儿若出山,那姓奎的猪狗,如何能是对手?”

“阿兆”便是兰章母亲的闺名。

素婉一惊,这老峰主怕不是和原身母亲有旧?

她不假思索,便道:“峰主问我修为怎么如此糟糕……您大可以去探探那个自称我夫君的男子——他的修为来源何处。”

峰主一怔。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母亲临死前,托一个不会修行的军士带我逃走,送我去一处福地避祸,以为如此他便不会被那齐忌诱惑出卖我。”素婉冷笑一声:“可我当初何其愚蠢,只记得母亲惨死,心下便失了勇气。这男人,这狗男人说他怜我爱我,愿替我复仇,只恨没有修为,我竟然将自己的修为传给了他——他去了哪里,我不晓得,可总是没有为我复仇!”

老峰主思量的目光,与年轻女修猩红双目对上。

“如今我修为不足当年之数,他却又来扰我——我就是个傻子,也再不能被骗第二回了。”她的声音很轻,听在老峰主耳中,却是字字如重锤,“只我自己能替我母亲复仇。只我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替母亲复仇。”

这大约是兰章本人心下沸腾了多年的声音。

她的恨,在记忆复苏的那一刻就曾经叫素婉瞠目,如今素婉放任那难断的恨意出口,连老峰主也被她周身腾腾杀意慑住。

许久方搭了手在她肩上。

“既如此,便留在我葵阳山百岁峰。”

“百草潭的事——待你修得功成,我自助你去报母亲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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