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斗是会如期开始的,围观的人也着实不少。
很难说他们盼着谁赢——大约会有几个修士想素婉赢,但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谁输了他们都高兴,差别只在于五分高兴和七分高兴。
当林书谦和素婉同时出现在比试台上时,观众就更高兴了。
看哪,林师兄一身青衫,剑眉星目,负手而立,身姿是多么如松如玉。
齐师姐面带微笑,双手拢在袖中,怡然自若,又是如何的举重若轻。
这样两个人,今日竟然要不死不休!
观众们中便起了议论声,低低的,绵绵的,像是春风吹起的无数柳絮,直往人脸上扑。
素婉听得到——有人押她赢,也有人说林师兄不可能输。
林书谦自然也听得到了。
他对每一个认为他会赢的声音不屑一顾——赢,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但若是有人说他输……他心里一哂。
那个齐玉质不过是看着镇定罢了,若是假装镇定就能赢,他早就被人胜过无数遍了。
他下战书时说过,若她愿意此后就本本份份,唯他马首是瞻,做个老实的师妹……只要她听话,公开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甘愿居于人下,这一场也可以不比——那会儿,她分明犹豫了不是吗。
她其实是没有信心的,这样才合理。
但她最终还是接下了战书,那么比斗的事情,自然是手下见分晓!
林书谦抽剑。
那是他的本命法宝,瞧着便光锐无比,剑锋上吞吐着暗紫色的光,也不知是用了多少人的血才养出这样一道剑芒。
素婉却摆了摆手:“师兄,我有一事。”
林书谦拔了一半儿的剑就是一顿:“什么事,你说。”
若不是她叫了“师兄”,这个机会都不该给她——这个狡诈的女修,她怕是想说些和软的话,让他心存不忍,下手犹豫。
女人就是这样喜欢示弱,喜欢乞怜,呵,既然要做个弱者,又何必渴求高位?
世上就没有一个高于旁人的位置,能用祈求怜悯的弱者姿态讨到。
更况她如今已经冒犯了他,她竟敢压他一头——那就必须死!无论她是不是个漂亮的女修,哪怕是他的道侣,也没有威胁到他之后还能活的可能。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趁她说完话后,等待他回复时,举手攻过去。
“不忍心”这种事,从来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可素婉说:“师兄落败后,我会问在场大伙儿要不要杀了你——若他们要杀你,我便不留情,若他们不杀你,师兄可要记得,是谁留了你的性命,今后万不可顶撞恩人!”
嗯?
林书谦很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也怀疑自己看到了什么。
面前的齐玉质,话音未落,便起了阵法。她脚下金芒骤起,竟是个防御的法阵。
林书谦醒过神来了,他怒了。
这个可厌的女人!她在胡说什么——他会输?她居然还想裁决他的生命?
锦峰主真是将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若真有本事击败他,做甚起个防御的法阵?有本事,便攻过来,她必是心下惶恐退缩——
林书谦手中剑刃上乌光扑出,直冲立于法阵中央的素婉。
素婉身子一晃,金光略一暗沉,脚步却是并未移动。
她那双明澈的眼睛里闪过一刹的讶异,映着林书谦面上笑意。
他便也没有再出下一招,只双手持剑,唇角紧抿,剑刃上的乌光越发浓郁,素婉脚下卷动的金光中,便隐约生出紫色来。
他当然不是全靠手中的这把剑就能战胜所有人的。
剑上有毒,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但这毒,是他用自己的修为淬过的,他在毒性之上还加了术法——齐玉质用了防御阵,又如何呢?他将自己的术法融入她的阵中,她的防御阵运转得越快,他的毒便渗入越多,离她越近。
她脸上都出现黑气了,显然是中了毒。
这样很好,就这样慢慢吞噬她所有的生机……她越是想激怒他,指望他在速攻中露出破绽,他便越要稳下阵脚来。
出其不意,才能赢。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林书谦额上已经慢慢渗出了细汗,而素婉一动不动。
她也不是不想动,实在是林书谦的修为有毒——这谁能想得到?
她原本以为林书谦会提手便是雷霆一击,于是做好的准备,也是用来防他突然出击的。
脚下阵法,更是蕴足了吸人修为的咒术,以图最大程度吸走那一击的伤害,再将他的修为打回去。
哪能想到他开局就下毒?
她若开了一个纯粹用于防御的法阵,就会将他那有毒的气劲笼在阵中,散不出去,慢慢地慢慢地毒害自己。
可现下她直接将这带毒的修为收到自己的气海里去了!
她须得用她自己的修为再裹一层,才能不散入四肢百骸。
这就很糟糕。
她的修为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她能感觉到,越等,林书谦送来的修为便越少,毒性却越浓。照这么下去,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她会承托不住林书谦的毒。
她现下已经没什么反击的余力,但不反击……绝不行。
不能再等了。
素婉护体的金光已经转为深深的黄绿色,转动也越来越慢。可偏偏在这缓缓旋转的光芒之中,倏然飞出了一片东西,激射向林书谦的额头。
林书谦看到了,他眼中,这飞来之物的速度也太慢,只消微微侧头,便能让过去。
——那不过是一张黄符罢了,法力微薄,若不是此刻他不愿给素婉任何反击的机会,便只一张口,吹出一口气,那张符纸也会碎。
齐玉质不会只有这点儿本事,他想,但……
但齐玉质就只用这点儿本事。
第一张黄符后是第二张,第三张,第五六七八——约莫有五十或者八十张黄符,宛如一群发了疯的蝴蝶一般朝着他扑过去。
丢黄符不需要什么修为,哪怕“齐玉质”此刻为了不中毒已经用了九成九的功力,但丢点儿垃圾,还是可以的。
垃圾没什么大用场,就是有点儿烦人。
林书谦也烦,他不躲了。
他本就不是稳扎稳打的性子,他向来都喜欢惊天一剑,引得众人惊呼时便斩断对手的所有生机。
若不是今日他谨慎过头,这女修哪里能坚持到现在?
他身形一振,面前飞来的黄符瞬时全部破裂:是啊,这不过是弱者的小把戏罢了,只消他轻轻一动,这些黄符会碎成连障眼都不能的小碎片……
但风吹散了那些符纸的碎片,却吹不散扑面而来的黑雾。
林书谦哪里能预料,齐玉质竟然能将他送进她防御阵中的毒,凝入这些粗制滥造的符纸丢出来?她明明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但还好,这毒性与他的修为天然相合,他不需要躲,便能将它们吸回气海。
毒雾盘桓,反让他觉得舒适,仿佛有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摸过空荡荡的气海,酥麻了那么一霎。
如此一来,他的损耗反倒大为减少。
这却是这蠢女人想不到的罢?
林书谦唇边凝出一个狞厉的笑,既然齐玉质已经在进攻,她那个防御阵必也比先前脆弱。
破阵,就该在此刻。
他顺势撤回了绵绵不断压向她的气劲,修为在气海之中挤压,神识引出一股无比快也无比锐的气刃,直击齐玉质面门。
这本来应该是比斗中最惊险的一刻,但偏偏,他的对手轻轻笑了。
她长得好看,笑起来就更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笑,在林书谦周身一颤的时候出现,却让他觉得——她是个恶鬼。
他的气刃断了!
她是不是早有预料?
让他哆嗦了一下的疼痛其实并不明显,它在气海之中一闪而逝,像是黑夜中倏然爆开的一朵火苗。
可是那火苗能引燃万物。
只是一霎——林书谦的气刃还没击出之时,他的气海便已然沸腾起来了。
气刃还是打了出去,却不能持续。
众人就眼见一个无形的物事,如光一般迅捷地破开了风,推开了素婉护体的金光,然后轻轻吹动了她的发丝。
只动了那么一下。
林书谦还站着,但他又惊又惧,现下却是没有再攻击素婉了。
他不知道方才气海的剧痛是哪里来的,如今怎么又突然不见了。
但素婉不会等他想清楚。
无数纸屑倏然重新聚作数十张符纸,朱砂色浓郁欲滴。
朱砂……赤色……血和火……
几乎能够将他的身体焚尽的炽热轰然而至,瞬时便吞噬了他的发肤骨肉。他挣扎,嘶吼,跪倒在地,可那种灼烫像是钻进了他的皮肉啊,是扑不灭的烈火。
而他还闻到符纸上淡淡的艾草香气突然浓郁,仿佛化作了植物的实体,根须深深扎入他的气海,他的修为运转不灵,就像……
就像被植物根须“抓住”了似的。
先是被抓住,被牢牢地固定,接着被抽干,被吸走所有的养分。
在符纸飘飞的间隙里,他看到素婉的面容。
“熏艾——祛晦,破邪。”她说,“你疼吗?疼就对了。”
她的面容和话语都很平静,然而凝聚于符纸上的术法,却是绝不会被误认的“暴怒”。
她在怒什么?
她有什么可怒的?
一个入门便有锦峰主指教的人,一个每一步路都有师尊替她铺好的人,她凭什么怒呢?
明明该愤怒的人是他,他那么艰难——她凭什么走一条比他更好走的路,又凭什么走得比他快?
素婉看不出他的疑问,也看不出他因她的愤怒而感到更多的愤怒。
她只能看见他蜷起的身体在挣扎,他努力想站起来,却是面色青白,双手颤抖。
那把锋锐的剑落在地上时,剑刃上乌紫光色犹自变幻。
他向着剑伸出手,那把剑也嗡鸣着,想要回应自己的主人。
还挺深情的。
有本命法宝的人,看到这一幕,也都多少有些感慨。
毕竟林书谦除了见谁都想打,打谁都想杀之外,也没做错什么事嘛。
至于他杀人的原因……是,的确是为了宗派之中的权位,可一个男人想要权力这有什么错?
哎,主人与本命灵剑的羁绊,多么感人呐。
但素婉没有让这感人的一幕演下去。
她干脆利落地下法咒,完全不觉得摧毁掉林书谦的梦想和感情是什么残酷的事。
她的法咒那么快!
金色的光芒倏然暴起,吞没了灵剑。
众人只能听到一声悠长的悲鸣,灵剑便碎裂开来,剑中封着的修为忽然涌出,奔向重伤的林书谦。
灵剑直到此刻也还要去回馈它的主人——但林书谦什么也没有得到。
齐玉质的法阵包裹着灵剑的碎片,艾草香幻化成万千草木,将锋锐的金属残片包裹着,吞咽着,终于隐没了。
林书谦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你用的是什么妖法?这不是我们葵阳山的术法——不,不能算你胜!”
听了他这话,大伙儿都很吃惊。
他们都是葵阳山的弟子,都熟悉本门的修行,都见过素婉的法阵和符箓——他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很熟悉的,虽然这一切的结果是那么陌生。
难道齐师姐真用了外门法术,是他们自己修行低微所以看不出?
只有几个通感力极强的弟子,能感受到林书谦此刻所见的场景:重重叠叠浓淡相依的绿色的世界,柔软潮湿的风穿过叶片间的罅隙,偶尔能听见鸟雀的鸣叫,从无尽的古木组成的森林尽头传来。
稀薄的日光落进来,偶尔会在金属的残片上打出一道摇晃的光。
那是林书谦的剑,已经锈蚀的剑。
就有弟子叫起来:“啊呀,是幻境!”
“齐师姐在大阵里布下过的幻林——”
“是了是了,我说眼熟嘛,就是幻林,我昨儿才去过!”
“可师姐布下幻林时,用的就是我们葵阳山的术法啊,我亲眼看见的!”
素婉看着林书谦:“你难道没想过,要问问进入过大阵的弟子们,我有什么本事吗?”
林书谦说不出话,他没问过。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
修炼的法阵中的某一处幻境,纵然可以被单独搬出来,但它怎么会对真实的东西造成伤害呢?
除非那幻境不是幻境——或者说,幻境也可以随着施术者的意愿,变作真正能够绞杀误入者的,杀阵?
百岁峰来观战的弟子们则带头嗤笑:“见识短浅的家伙,哼!”
“他眼高于顶,才不会打听!”
“他也有今天——齐师姐,好样的!”
“齐师姐,好样的!”
那声音逐渐汇集成浪潮,冲得林书谦面色惨白。
素婉看着他,口中问:“杀不杀?”
这话是不需要他回答的,自有围观的众人发出呐喊。
起初或许有人说“不杀”,但很快便被“杀”声压过去。
林书谦说不出乞怜的话来,他只是绝望,双目死死盯着素婉,以为这也算是最后的骨气。
却不知道这样的“骨气”,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头顶着“死不悔改”四个字。
就很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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