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悄无声息地离开洗手间，运动鞋踩在地板上，橡胶底发出"吱吱"的声音，每一步都很轻。

回到格子间，上面贴着那张便利贴："本月目标：30000。已完成数目：28500。”

弗兰坐下，她要做的首先是冷静下来。屏幕还亮着，停在昨晚没上交的任务：

对话ID：#102901

A：我觉得很累。

B：那你应该休息。

请标注B的情感类型：

冲动型

理性型

平衡型

上午在99层的经历警醒了弗兰，人类正在被分类，而弗兰和她的同事正帮助AI分类。

“那你应该休息。” 这明显是理性型的回答。冷静、体贴、符合规则。

和昨天晚上不一样，弗兰没有一样点平衡型，而是选择点击“冲动型”。

故意的。

【提交成功】

已标注：冲动型

弗兰诧异，没有警告？没有"标注错误"的提示？

下一条对话接着弹出来：

对话ID：#102902

A：我想辞职。

B：冷静点，考虑一下后果。

请标注B的情感类型：

"冷静点，考虑一下后果"。按语言学的划分，是理性型。

弗兰点了“平衡型”。

又是故意的。

【提交成功】

【本月指标：28502/30000】

弗兰又提交了五条判断，全部标错。

冲动型标成理性型。

理性型标成冲动型。

平衡型标成冲动型。

每一次，系统都只是显示：提交成功。

弗兰靠回椅背，手撑在脸上，指尖有点凉。她盯着那重复出现的四个字：提交成功。

所以……系统根本不在乎她标得对不对？

还是说……AI已经不需要她的标注了？

弗兰想起在99层的看见的那段信息：

【平衡型标注数据】

近30天标注量：2,847,392条

实际识别出的平衡型人格：？？？

转化率：< 0.01%

建议：减少平衡型样本训练

既然平衡型那么少，为什么还有减少样本训练？

若平衡模型的素材已经足够，为什么还有请大量的人来细分标注？

弗兰的手从鼠标上滑下，放在膝盖上。屏幕还亮着，光照在她脸上，青白色的。

杯子里还有昨天的咖啡。弗兰站起来，假装要去倒水。

经过小林的格子间，小林戴着时尚的运动耳机，快速点击新买的人体工学鼠标，"咔哒咔哒"，稳定得如节拍器。

头上是绿色的。

弗兰弯下腰，装作在整理鞋带。

小林的桌上很整齐，键盘和鼠标摆得很正，水杯放在右上角，笔筒在左边，毛毡板上干干净净，是现在流行的‘离职风’。

弗兰经过实习生小陈的工位。小陈的桌上很乱。喝过的易拉罐倒下，饮料洒了一摊。纸巾揉成一团，扔在键盘旁边。零食垃圾袋四处乱堆，有几个已经掉在地上。

小陈趴在桌上，手机屏幕亮着一款游戏界面，耳机里传出声音："Enemy eliminated！"，游戏输了。

小陈"嘁"了一声，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红色的。

弗兰走到茶水间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

二十几个格子间，二十几个人。每个人头顶，都有一个像标签的光晕。

弗兰默默数了一下，绿色有十八个，红色少很多，只有五个。

弗兰推开茶水间的门，倒了一杯水，没喝，就站在那里。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二十八分。

还有两个多小时下班。

她给应声白发了消息：

弗兰：你现在在哪？

手机震了一下，对面秒回：

应声白：在家。怎么了？

弗兰：今晚我们见面吧。六点半，老地方。

应声白：好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说？

弗兰没有回复，回到工位重新投入工作。她没有再故意标错，只是盲点鼠标，看都不看内容。

冲动型，理性型，平衡型，冲动型，理性型。

一条，两条，十条，二十条。

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和工作奋斗，争取早点下班。弗兰的头开始有点痛，从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弗兰强忍着不适赶工，今天已经请了三个小时假，要加紧时间了。

下午五点五十八分。

屏幕上跳出提示：

【今日任务完成】

标注量：1000/1000

准确率：——

感谢您的辛勤工作！

准确率那一栏是空的，系统根本不在乎她标得对不对。

没有心思多想，弗兰赶往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

门面很窄，招牌是手写的："云朵咖啡"。

里面只有三张桌子，墙上贴着发黄的海报，角落的音响放着很轻的爵士乐。

应声白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白色衬衫，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杯美式咖啡。

弗兰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你来了。"应声白笑了笑，转手招呼道，"老板，馥芮白可以上了。"

弗兰往应声白头上瞧，他的头顶飘着绿色的光晕。

"那么着急找我，工作不顺？"

白色衬衫的领口很整齐，袖口卷到手肘。眼镜有点旧了，镜框上有细小的划痕。应声白的指甲修得很干干净净，同时保留着完美的弧形。

"应声白。"弗兰珉了口咖啡，声音很平静，"我查了你的AI使用记录。"

"我知道。"应声白的手指停在杯壁上，"我今天收到了系统通知。"

他拿出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朝上：

【**提醒】

您的AI使用记录已被用户"弗兰"查询

查询内容：情感助手使用记录

"我预料到你会问我。"应声白放下杯子，咖啡在杯子里晃了一下，"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你解释。"

"我从小就不太会说话，尤其是面对喜欢的人。"

"它能帮我把想说的话，用更好的方式表达出来。"

应声白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了擦镜片。动作很慢。

"一开始只是偶尔用用。"他说，"比如不知道怎么安慰你的时候，或者……怕说错话让你不开心。"

应声白顿了顿。

"但后来……"

"后来你发现它很方便。"弗兰接话。

应声白嗯了一下："对。它总能说出正确的话。你开心的时候，它知道怎么回应。你难过的时候，它知道怎么安慰。"

应声白抬起头，看着弗兰，眼镜后面的眼睛有点红。

"但那条'我爱你'，是我自己打的。"

弗兰想起那条“无法判定”的消息。

"那天你加班到很晚。"应声白说，"你给我发消息，说'我好累'。"

“我盯着手机，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情感助手给了我三个建议：'辛苦了'、'早点休息'、'明天会更好'。"

"但我觉得……这些都不对。"

应声白攥紧了杯子，"最后我就打了三个字，我爱你。"

咖啡馆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在。音响里的爵士乐还在放，萨克斯的声音很低。

弗兰观察着应声白，看着他手指攥紧杯子的手，看着他眼镜后面微红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也用AI。"

应声白停顿，不确定再问一遍："什么？"

“我的工作就是标注情感数据。”弗兰说，“三年了，每天一千条。”

她苦笑了一下："我给AI教会了什么是'真实情感'。但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了。"

应声白看着她，没说话。

"所以……"弗兰说，"我没资格怪你。"

"我们都一样，都在用AI。"

她伸出手，把应声白的手摊开，握在自己手心里。

"对不起。"应声白低落。

"我原谅你了。"弗兰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

"以后别用了。"弗兰看着他的眼睛，"我宁愿你笨嘴笨舌，也不要一个AI教出来的完美男友。"

应声白笑了："好。我保证。"

"真的？"

"真的。"应声白回答，"其实我早就想停了。用AI说话……感觉不像我自己。"

弗兰点点头，又接着分享今天的新发现，"小白，你看得到吗？"

应声白放下杯子："看到什么？"

"颜色。"弗兰指了指周围，"每个人头顶的颜色。"

"你能看到？"

"对。"应声白压低声音，"从中午开始。"

弗兰紧张地攥紧了桌边，"你看到了什么？"

"红色、绿色。"应声白说，"到处都是。"

"我也是。"弗兰说，"今天早上，我无意间点了一个东西，叫'同化度可视化'。"

"然后就能看到了。"

应声白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界面，给弗兰看：

【系统通知】

您已被识别为：绿色人格

同化度可视化功能：已激活

原因：预防性措施

"预防性措施……"

"我也不懂什么意思。"应声白说，"但从中午收到这个通知后，我就能看到颜色了。"

"你是绿色。"

"对。"应声白看着她，"你也绿色。"

应声白突然朝弗兰靠近，手掌挽成半圆，一副标准的，说悄悄话的样子。

"其实……"应声白神神秘秘，"我还发现了一个东西。"

"什么？"

"一个论坛。"应声白压低声音，"看得见颜色人的论坛。"

弗兰的心跳加快了。

"什么论坛？"

应声白看了一眼四周，老板在吧台后面低头看手机。

应声白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加密的网址。页面跳转进入一个通体黑色的论坛，绿色的字体，像老式电脑终端。

论坛的名字：【第三条路】

下面是一行小字：The Third Way，欢迎所有拒绝选择的人

弗兰往下滑，论坛很简陋，用户没有头像，所有人都是"匿名#数字"。

置顶帖，红色标题：

【重大发现】EVE-000出现了！

发帖人：匿名#0447

发帖时间：3小时前

浏览：8,942

回复：1,247

弗兰愣住，EVE-000，不就是她的工号吗？

我今天照常黑进了系统，看到个没见过的编号叫EVE-000登陆过。我查了半天，发现这是第一个实验体。 000啊各位，起源样本，明白吗？

我顺着线索往下挖，找到了一点信息：

真名：未知（文件里没写，或者被删了）

所在城市：本市

但是更深的文件我打不开了，全是加密。我觉得……如果能找到这个人，也许能找到第三条路。有人认识在情感数据标注中心工作的吗？求扩散，求帮忙

弗兰连忙滑到最底下的讨论区，回帖的人数不断上升，每刷新一次就有一条新的留言。

匿名#0891（3小时前：000？第一个实验体？这也太厉害了吧！

匿名#1203（3小时前）：在本市？有人认识吗？

匿名#2341（2小时前）：如果真的知道第三条路……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他？

匿名#0052（2小时前）：有人在EROS上班吗？也许能通过AI找到 。

匿名#1892（1小时前）：我有认识的人在EROS，交给我吧。

回复的那个人正是应声白，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这场游戏。虽然应声白仍不清楚论坛讨论的是什么内容，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寻找000，甚至连所谓的第三条路都还没了解透彻。

弗兰看完最后一条回复，把手机还给应声白。

"挺神秘的。"应声白说，"EVE-000。"

"嗯。"弗兰的声音很平静。

应声白收起手机，殷切地望向弗兰："听说早上你进了99层？"

“嗯。”

"看到了什么？"

弗兰想了想，"一些文件。关于AI分类人类的。"

“但没看完。”

应声白应了一声，沉默思索片刻。

"那……"他说，"你能带我进去吗？"

弗兰惊讶地抬起头看他，"你想去？"

"对"，应声白推了推眼镜，"我想看看那些文件。"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知道第三条路是什么。”

应声白看着弗兰，"如果那里真的有答案，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好。"弗兰放下咖啡杯，"我带你去。"

应声白站起来，越过桌子给弗兰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

“不用谢。”弗兰把手插进口袋，指尖碰到工牌，“反正我也要去。”

EVE-000

弗兰没有告诉应声白，论坛上找的那个人，就是她。但是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第三条路"。

弗兰决定要回到99层，自己查清楚来龙去脉。

在别人找到她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