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山不动神色朝前探了探身子,越是深入了解,他对这里的兴趣就越浓。
和77所不同,这间殡仪馆里的一切都是无序的,事没有规矩,人没有束缚,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严格的步骤和关卡,没有层层递进的上下级,很荒诞,也很有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77所制造不出来这样的机器。
近在咫尺的距离,傅景山微微颤动睫毛偏向身边的人,在被发现之前收回眼神。
“怎么样傅总,是不是很佩服我们呀?”
闻灵槐亮晶晶的眼睛里布满了笑,明明是得意的语气,可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傅景山试探道:
“有没有想过把生意做大点?”
“没有。”
闻灵槐十分果决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关于是否扩大“商业版图”这点她曾考虑过很多次,得出的结论就是她的店不适合做大,就像这样“小作坊”式运营挺好的。
听她这么说傅景山也没再继续下去。
他知道要慢慢来。
“老……板,不好了,司向文……他爸妈在底下,闹开了,说不想做了……”
办公室里陷入安静不到半分钟,老何就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眼就看见自家老板夸着那位傅总的胳膊,仿佛很亲密的样子。
“他们说不想做就不做了?”闻灵槐跟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撒开傅景山的胳膊,双手环胸冷冷地勾起唇角,“这种人我见多了,由不得他们做主。”
老何脸急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他们还说要发到网上,如果我们不停的话,就曝光我们。”
“好啊,正好我最近研究怎么做能增加我们的曝光度,这下好,免费宣传。”
“……可这样不算是积极向的吧,能行吗?”老何表示怀疑。
闻灵槐手一挥,乐观地说:“黑红也是红。”
“我去解决一下吧。”傅景见状主动要求道,“这事要是闹大了,77所那边也会出手,倒不如我现在直接出面了结。”
闻灵槐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她还以为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擅长处理这种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看来是小瞧他了,没想到还有点用,公关的钱不用出了,又省了一笔开销。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平静时,闻灵槐吩咐道:“尽快结束这个世界,我有话想问司向文。”
李慧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真的要这样么?”
闻灵槐“嗯”了一声,转身去了隔壁灵堂。
这个房间叫“灵堂”,但不是用来给逝者停尸用的,而是用来布阵召唤亡灵的。
半小时后,闻灵槐见到了司向文。
他还是那么木木的,像一片不小心落到潮湿地面的米纸,看起来非常虚弱。
闻灵槐还是头一回见到刚从圆梦系统里出来的人脸色这么难看的。
“司向文,你现在回到了现实世界,之前你是进入到了我们圆梦系统打造出的世界里,可能你还有点困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闻灵槐,是这里的老板,你现在正在白古路上的AI圆梦殡仪馆里,关于殡仪馆……”
“我知道。”司向文蓦地打断了她,“我知道这家殡仪馆。”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跟我提了这个地方,说这里有我想要的答案,我回去之后查了一下,网上关于你们的说法不多,只查到几个流量很少的帖子,上面说你们是个圈钱的黑店,举报也没用。”
“是么,这评价说得很委婉了。”闻灵槐没有丝毫波澜。
“还说老板不像正常人,但是很漂亮。”
“这评价我喜欢。”闻灵槐友好地笑了笑。
他刚提到的“奇怪的男人”应该就是傅景山了,闻灵槐继续说:“你对刚才那个世界感觉怎么样,有寻找到你想要的吗?”
司向文不说话了,呆呆地望向前方。
“怎么了,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你觉得那些是我想要的么?”司向文反问。
闻灵槐轻叹,“当然了,那些不都是你亲口说的么,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好好工作,娶妻生子,培养后代,你妈妈都帮你录下来了。”
“录下来了……是啊,录下来就有证据了,录下来就不能反悔了……”
司向文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嘴巴在笑,眉毛却拧在了一起,半蹲着,手扶在膝盖上,腿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别激动啊,我刚刚说那些没有别的意思。”闻灵槐见情况不妙赶紧小心翼翼上前安慰。
司向文一个劲地摇头,张嘴呼吸着,眼泪跟屋檐上的雨滴似地快速且密集地往下落,掉在地上冒出一片淡淡的“烟”,那烟闻了心情很沉重,整个房间都是伤心的味道。
闻灵槐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他,“别哭啊,你现在只是个生魂,本来就虚弱,再哭下去会消失的。”
“她没了……死掉了……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谈恋爱了。”
“谁死了?”闻灵槐完全摸不着头脑,“司向文,你慢慢说,谁死掉了?”
“银雪死了,被车撞死了。”
司向文哭得厉害,闻灵槐也难受,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盒特制的竹签香,点燃插在了香炉里。
过了好些时候,司向文情绪终于稳定了一点,抱腿蹲在墙角,木木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闻灵槐抽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银雪是谁啊?你的朋友吗?”
司向文张了张嘴,身体看起来比最初的时候还要模糊一点。
过了几秒,他才回:“她是我高中时候的女朋友,长得非常可爱,长头发齐刘海,有着自己的小脾气,像一只布偶猫。”
“那时候我妈妈不允许我谈恋爱,我们就分开了,那天天气很好,大概是太好了,阳光太明媚了,晃眼睛,银雪在街上被撞了,人当场就没了。”
生死无常,闻灵槐垂下眼,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司向文很确定地说,“是我的错,要不是跟我在一起,我父母就不会反对,要是我父母不反对,她那天就不会出现在那条街上,被那辆车撞。”
闻灵槐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说:“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爱情能够持续很久,活到我这个年纪才明白,没有什么事是不会改变的,意外才是人生常态。她没了,你很痛苦可以理解,但一切总会过去的,包括银雪,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投胎了,属于你们的美好回忆可以永远留在你心底,但你不能永远住在过去。”
像是被说服一般,司向文眼睛开始聚焦,就在闻灵槐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阳光开朗的话时,他却开始苦笑。
“你说得对,她说不定已经投胎了,已经忘记我了……”
闻灵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发现今年叹的气比去年一整年加起来都要多。
没办法,生意难做啊。
“其实我是个很懦弱的人。”司向文忽然自我检讨,“我妈妈让我分手,我不敢反抗,爸爸让我考他的母校,我就只能考他的母校。曾经我一度想逃离那个家,甚至求父母让我去国外上学,可他们不让,不许我离开他们的视线。”
“上了大学后,他们每周都会来监视我,管理我的一切。我成绩很好,我以为其他同学都会看到我的努力时,他们只看见我的家世,我以为家世能够给我带来想要的一切时,却发现我连我自己的自由都掌握不了。”
闻灵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只能说孩子还是太天真了,现实远比他看到的以为的残酷得多。
想了想,她问:“那……那些愿望是怎么回事?”
司向文软绵绵地笑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那是我妈妈逼我说的,我以前想出去和朋友们玩,就会说好听的哄她,那些话都是她一遍一遍在我耳边提及的。”
好吧,又一个伪造证据的,闻灵槐没招了,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我们的圆梦系统很强大,而我又是这么的善良美丽好说话,我们再圆一次,这次你亲口说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们做出来的世界包你满意。”
“进去后能不出来吗?”
“那不行。”
“不过我们可以把你的时间线做长一点,再放慢流速,让你感觉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保证你能有一个非常好的体验。”闻灵槐拍了下手,满怀期待地说,“怎么样?”
“可惜是假的,终究要出来的。”司向文的头又垂了下去。
“假的怎么了?你要是在一个地方待一百年,认真体验了那里的幸福和快乐,你出来后整个人都会不一样的,心随境转,明白么?”
灵堂又一次恢复安静,这种沉默简直如同按着脑袋往被子里塞,难受极了。
闻灵槐换了个姿势坐,用漏着气的声音说:“我要是你,我会瞧不上一切,无所谓一切。”
“可你终究不是我,我之前说的也不是真相。”司向文缓缓地说。
“那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就是我明明这么努力成绩很好,却还是要靠爸妈的关系才能进入那个专业,真相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既聪明又努力却没有机会能够获得更好的教育,真相就是当年银雪的死根本不是意外,是我父母做的,而我一直在给自己编造着合理的谎言,真相就是——”
“只要我睁开眼,我就必须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活着,要么做一只带着金项圈的猪,要么养一群猪,成为屠夫。”
心底传来一阵轰鸣,闻灵槐头疼得厉害,她闭上眼冷静了一番,再睁开时,眼眶有点红。
“司向文,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你不要把你的未来想得很可怕。我答应了你爸妈给你圆梦,其实知道他们并不是真心想要来做这件事,只是想把你找到,让你回到医院里的那具身体里,这也是我想要的。”
“我背负着可能会身败名裂的压力来做这件事,就是想让你活下去,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我都支持你。”
司向文的脑袋从臂弯里慢慢抬起,近乎透明的脸上坠着一滴泪,嘴里小声地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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