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在古代,消毒设施匮乏,沈峤不敢将手术时间拉长,以免增加风险。
做好最后的缝合扫尾工作,她脸上已出了一层薄汗,阿竹连忙拿出手帕,轻轻替沈峤擦拭。
于最后的用药,沈峤还有些拿不准,沈太医在时并不许她独自开方,需得经由他的把关才能使用。
如今父亲过世,这边又没有她更熟悉的现代药品,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谭太医看出了她的犹豫,更是喜欢,下药谨慎,对一个医者来说是好事,更何况她年轻技高,却没有恃才傲物,当真是可造之才!
他当即向前一步,笑眯眯地说道:“潭州竟有姑娘这样的外伤强手,你那一手缝合,在太医院都够用了。”
忽然看到沈峤拿起的药箱,上面刻着一支兰花,谭太医向来好记性,当即便道:“多年前在太医院,我的同僚沈太医有一只同样的箱子,但他致仕时尚且一无所出,姑娘是他的弟子吗?”
沈峤也未曾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父亲的故人,解释道:“沈太医是小女养父,郑夫人是小女姑母,竟未料到会与先父故人在此相遇,小女刚刚多有怠慢,还望大人勿怪。”
谭太医听他言称“先父”,不由得“啊”了一声:“若我没有记错,沈太医致仕之时刚过知天命之年,不过十年时间,他就不在了吗?”
沈峤黯然道:“先父去世刚刚七日,想必也会遗憾未能与京都旧人再见一面。”
谭太医回过神来,他人老成精,又在宫中浸润多年,沈峤身着孝服他初时还很疑惑,此时如何看不出她与郑府的龃龉?
他既爱沈峤才能出众,又怜惜昔日故人之女,自然偏心,仔细查看过少年的伤口,亲自为少年眼上敷药,何夫人已听到他是宫中太医,自然应允。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出此意外,宾客散尽,盛宴自是难以开办。
郑家众人心中沉沉,虽刺史并未出言怪罪,但周刺史在潭州任上五年,行事之风颇为狠辣,此番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再加上对家的攀咬,在郑二公子正式得官之前,郑家怕是要蛰伏一段时日了。
郑夫人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志得意满,脸上疲惫之色尽显,又怕沈峤不依不饶,心中只盼她能赶紧离开郑府。
可沈峤偏偏不如她的愿,她落在谭太医和邓玄籍身后几步,就要出府之时,突然转头看向郑夫人。
“姑母,我今日上门,是想起父亲得陛下御赐的一副字落在了府上,不知姑母可否归还?”
郑夫人还未回话,郑老爷断然拒绝:“那是陛下赐给你父亲,也是赐给沈家的。你不是沈家骨肉,只是个养女,更何况终究要嫁到别人家。沈家无人,御赐之物理当由我郑家来保存。”
沈峤料到他会拒绝,转而道:“既如此,今日是我父亲头七,我欲借字一晚,放在父亲灵前,姑父姑母总该愿意吧?”
郑老爷深恨沈峤步步紧逼,但她身旁还有今日贵客,不能拿她怎样,心中不由怨起了妻子。
妇人之仁!要是她能发狠把沈峤囚在后院不得出来,如今怎么会被这小扫把星克到如此局面。
他不是不想拿出来,而是根本拿不出来!
沈太医去得突然,沈峤为他的丧事奔前忙后,郑家人打着为沈太医收拾遗物的名号,拿走了许多他曾在京都的收藏,其中包括一些宫中所赐。
沈峤那些时日既悲且累,一时不察,等到回过神来,差点以为自家遭到了强盗洗劫。
那副字御笔亲书书“大医精诚”,是十多年前青州瘟疫,沈太医受命前去抗疫,回来后皇帝大加赞赏,大笔一挥写下这几个字赐予沈太医。
沈峤还记得父亲非常喜欢这幅字,常常拿出来观看,得知它被郑家拿走,当即前去索要,姑父姑母却对她冷嘲热讽,表哥也装作不知。
今日谭太医来此,她故意在人前问出此事,没想到一向好面子的姑父还是不愿归还,这让她不由得多想,那副字到底还在不在姑父手上?
父亲的遗物,郑府的出事,表哥的鬼祟行迹,还有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只羽箭。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穿越大军中的一枚路人甲,而现在暗处似乎有一双手,把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打乱。
谭太医与邓玄籍对视一眼,均发现这事有点不太简单,郑二郎眼看就要平步青云,他的父母看身份也不似短视之辈。
何以在这节骨眼上,霸占娘家兄长遗物,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侄女呢?
邓玄籍看了沈峤一眼,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她都是郑家明面上的侄女,若是继续追问,终归于名声有碍。
“陛下的御笔亲书,想来定会让人大开眼界。我听说头七之时,亡者鬼魂会回人间看最后一眼,若沈太医能见到生前心爱之物,在泉下也会保佑郑家。”邓玄籍微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是谭太医的故人,我今夜也当去沈太医灵前上一炷香。”
这是几乎已言明了自己偏向沈峤,谭太医微笑摇头,邓家小子这些年来沉稳许多,没想到今天仍对这小娘子起了怜惜之心。
也不知道邓相得知,会是怎样的恼怒。
郑学鸿也没想道今日好端端的一场喜事竟然变成了这样,这年轻公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如此年轻便已出仕,不是才华出众,则必定是在朝中有所依仗。
一转眼发现表妹也望向邓玄籍,心中酸涩顿生,他虽已决意为了前程另娶一门身份贵重的妻子,但这些年来他也曾心悦过表妹,以表妹姿容,哪个男子不会动心?
而现在本该做他妻子的表妹却看向了另一个男人,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当即呛声道:“这是我郑家的家事,沈家表妹尚且与我有婚约在身,大人怕是有些逾矩了。”
他才刚刚考中,还未得到吏部任命,邓玄籍却是真真正正的朝廷命官,称一声大人,才算合乎礼制。
沈峤知道,婚约一事必不能承认,在后世法治时代,婚约有时候仍是加害者的保护伞。
更何况现在这个时代,女子常常被看作丈夫的所有物。若是郑家以此要挟,她想要拿回父亲遗物,恐怕是难如登天了。
好在这事并未彻底敲定,郑夫人为了防范她缠住自己儿子不放,一把火烧了婚书,自家那份也早已被她销毁。如此一来,她与郑学鸿之间便只是有些传言罢了。
沈峤眼角泛起一丝笑意,并不看郑学鸿一眼,双目直视郑夫人:“八字没有一撇的事,郑公子怎么能信口胡说,以您进士老爷的学识,还不知道女子名节的重要吗?”
郑学鸿心道,你跟着舅父在外抛头露面时,可从未想过什么名节问题。
然而这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郑夫人听到沈峤斩钉截铁地承认与学鸿毫无瓜葛,本该正合她心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眼看将要改换门厅,从商户变为士宦人家,这扫把星的霉气又染了过来。
眼看刺史大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郑学鸿知道不能再被沈峤为难,放软了声音:“表妹,舅父去世,我知道你很伤心,只是这幅字……我家商队远出,为了求些真龙之气护体,想要带着,我想我家做药材生意,医药不分家,带这个算是合配,就答应了下来。这一时商队也回不来,倒是忘了问问表妹的想法。”
周刺史初时听闻潭州治下出了一位进士,还起了爱才之心,有心结交照拂,这一得见,好感已经消磨殆尽,冷笑道:“你舅父去世,还有心思做生意,不愧是潭州有名的商户人家啊!”
这句话讽刺之意甚浓,可毕竟是潭州父母官,俗话说宁惹州官不惹现管,周刺史还恰好既是州官又是现管,郑家人再心中有气,也不敢再周刺史面前表现出来。
郑老爷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明白了今日几位贵人都站在了沈峤一边,当机立断道:“沈家侄女,你又何必与姑父姑母闹得这般难看,来人,将沈家舅爷的遗物都归还给表姑娘。”
随即又陪笑道:“至于那件御笔亲书的字,实在是没有办法,刺史大人也该通融通融。”
周刺史看向沈峤,见她微微点头,也不在理会郑家,正巧府衙有事来报,他公务繁忙,匆匆携夫人离去。
沈峤不信郑家说辞,但今日却不可能问出更多了,能拿回父亲遗物就已是意外之喜。
离开郑家,谭太医与邓玄籍均要上门再送沈太医一程,几人一并同行。
谭太医感慨道:“我刚成为院正那年,你父亲才入太医院,那时他尚能算是年轻有为。没想到十年前匆匆一别,再见已是生死两隔了。”
见沈峤又有泪水要夺眶而出,邓玄籍轻声安慰:“沈娘子,人死不能复生,你父亲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沈峤勉强笑笑,自穿越以来,沈太医和沈夫人是她最为亲密的人,她已将她们看作这辈子的至亲,如今相继去世,如何能不痛心。
谭太医沉默片刻,就当他们将要走到康济堂门前,突然问道:“我年事已高,做外伤缝合已经力有不逮,有一个病人,不知道沈娘子愿不愿意帮老夫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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