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京城那日,下了一场雨。
彼时谢幼萝已回到督主府栖梧园内,倚在窗旁,目光透过窗牖望向乌沉的天际。
“……听说老侯爷病的重了,宫里头又急召三爷,真是事儿都赶一道来。”外头风雨虽歇,但空气依旧凉飕飕的,碧云为她披了件厚绒斗篷,见她不语,继而轻唤她,“姑娘?”
谢幼萝却抬手合了窗,转身在榻上躺了下来。
老侯爷病重也好,宫内急召也罢,这些都与她无关。
重新踏进京城,进入这栖梧园那一刻起,她就在想,怎么就还是跟着他来了呢?
虽然她心意已明,但那人却还是模糊的,这般跟了他来,也没个说法。
谢幼萝忽然有些后悔了。
正在她懊恼不已之际,前院里传来动静,没多久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落在她院内青石板上。
她转身望去,只见今晨抵京便匆匆离去的裴珩抬步进来。
两人隔着一道珠帘,明晃之间,那人已近到珠帘处,却停下了步子。
谢幼萝回过神来,抬手在心口处轻抚,气息平稳了些,那双眸子却难掩光彩,“三爷可是忙好了?”
她唤他三爷时语调婉转悠扬,不似旁人那般语含怯懦,反复琢磨竟品出了一丝女子等待夫君归来的欢愉之意来。
这般想着,却也不觉不悦,反倒有几分舒适,思及此,裴珩一路蹙着的眉舒展开来,他负手道,“晚些时候还得去一趟侯府。”
语罢却听珠帘那头小姑娘低下头似是在笑,又抬头,一双明亮的眸子望向他,应道,“阿萝晓得了。”
“宫里贵妃娘娘甚是念你,明儿本督派人送你进宫去。”说到这,裴珩略作停顿,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姑娘,年幼时寄人篱下,谨小慎微地活着,后来入了京,又遭遇算计,在遇上他之前,过的总是战战兢兢的日子,虽说在凉州与沈宝蔻有几分交情,但到底是入宫,难免会有些畏惧。
想到这,他抬眸望去,果然就见谢幼萝面露难色,下意识地咬着水润的唇,此时凉风从门外袭来,像极了那日在晋州的山里,两人唇齿间与风一道席卷而来的缱绻缠绵。
“若是不想,那便不去。”他放缓了语气。
门边候着的白越有些意外,他家主子何时说话这般温和了,转念一想,又忽然明白过来,自打遇上谢幼萝,三爷做的不寻常之事多的去了。
里头谢幼萝终于松了一口气,诚如裴珩所言,她是不想的。
莫名地,她忽然生出了自己与裴珩是心意相通的,至少在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只有他了。
她打帘内走出,迎上男人的目光,他的眸子很深,脸上神色却依旧平静淡然,比起两人一道去凉州之前多了一分温色。
谢幼萝伸出手,轻轻勾扯他墨色衣袖,双眸熠熠生辉,加上眼下那颗泪痣,整个人变得越发灵动娇俏,“三爷,阿萝想出去逛逛,”她抬起下巴,大胆对上男人深邃的眸子,语气越发的娇柔,“三爷?”
她不知道,她这一声声三爷叫的裴珩心底发痒。
裴珩见过的绝色佳人自是不少,可能像她一样在自个跟前这般模样的却从未有过,心底有所动容,却依旧面不改色道,“去哪都行,小心些就是,以后不用来询问本督。”
却不想谢幼萝凑得更近了,她笑道,“三爷想错了,阿萝本就不是征求三爷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三爷陪阿萝一道去。”
她如今是自由的,想去哪里,自然无需问谁,所想的不过是与裴珩一道罢了。
不想男人抽回了衣袖,转身似是要走。
谢幼萝见状,一阵失落涌上心头。
她垂下眸子,男人墨色镶金丝的靴子由近渐远,落在门槛处,她听见男人沉稳有力地声音传来,“过两日有庙会,本督带你去。”
再抬头,那人已然没了踪影。
碧云便是再愚钝,也是瞧出来了,她家姑娘这是看上三爷了。
早先她便觉得,这世上再大的依靠也比不过三爷,何况她家姑娘苦了这么些年,能遇上三爷,也是缘分,有了三爷,至少余生都有了依仗,从前还担心谢幼萝不开窍,这会倒是放了心,
“……依奴婢看,三爷待姑娘是有心的。”碧云合上了门,扶着谢幼萝坐下,“奴婢曾在三爷院里伺候时,可没见过三爷待哪位姑娘这般过呢。”
裴珩对她与旁人不同,谢幼萝自然是晓得的,只是这不同中,有几是裴洵的脸面,又有几分是无关裴洵仅是待她谢幼萝本人的情分呢?
而她想要的,是裴珩与她之间,无关任何人的羁绊。
“姑娘往后的日子好过了,有三爷这个依靠,怎么也不会难了。”
谢幼萝合上眸子,纤长微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我在找的,从来不是靠山,不是一份依仗。”若是这样,当初她大可不必在那份和离书上落字,留下来享受侯府的无边富贵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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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庙会如期而至。
听闻是圣上为了替贵妃祈福,为表诚意,遂授意礼部操办了这场庙会。
这日天儿倒是极好,四月飞花,暖阳高照,谢幼萝坐上马车,掀帘看了看外头,只见白越牵了马过来,左右都没见着那日说要陪她去庙会的人。
白越是个有眼力劲的,见状忙过来低身道,“阿萝姑娘,爷今儿有事,说是晚些时候过来,您先过去,”
是了,他今儿天未亮便进了宫。
谢幼萝忽然意识到什么,想起了那日在银杏林,眼底落寞无光的沈宝蔻,于是问道,“可是贵妃娘娘出了事?”
白越叹口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京城多数人都是知道的,不过谢幼萝回来后未曾出过门,想了想道,“贵妃娘娘染了重病,太医也查不出什么症状来,虽说能走能动,但发起病来,便神思恍惚,认不得人。”
谢幼萝微惊,分明半个多月前在凉州还好好的,不过瞧着有些伤神,心思重些罢了,她想起两日前裴珩说沈宝蔻想见自己,她却因为畏惧而没去,她的朋友很少,她能感觉到沈宝蔻待自己是真心的。
谢幼萝退回马车内,心底懊悔不已。
却听外头白越又道,“今日贵妃娘娘又犯了病,圣上欲带她去国恩寺上香,爷少不得要去护驾,是以这才没来。”
谢幼萝解了惑,心下释然。
督军府的马车到的时候,山脚下已经聚了许多人。
这场皇家主持的庙会,少不得权贵世家的热闹,谢幼萝同这些人交际不深,远远便瞧见被丫鬟簇拥而来的赵夫人,以及她身侧的林清婉。
碧云吓得站到她跟前,生怕她叫那群人欺负了去。
“这不是阿萝么,”赵夫人捏着帕子走近,继续道,“好孩子,你在侯府的事我们都晓得,你赵伯父还在等着你回去呢,听说前阵子你回了晋州老家,可是真的?”
赵夫人面上挂着和蔼慈爱的笑,仿佛在晋州发生的那些事当真同她无关一般。
谢幼萝没有心思与她们在这里周旋,绕过她们直接上了台阶。
后面林清婉瞧了,盯着谢幼萝的背影狠狠道,“因为裴四爷,人家三爷才叫你在他府上住下,还当真以为自己是那宅子的女主人不成?这般不顾惜女子名声的女人,别说裴三爷,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看得上你,竟还敢在我们跟前甩脸子。”
她这话声音不小,一连串蹦出来,惹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碧云想说什么,谢幼萝拉住了她。
在意太多,终归是徒增烦恼,她若回应了,才是如了她人的意。
如今在这世上,她在意的只有一人。
林清婉见她没有反应,脚步竟丝毫没有停滞半分,自个在这唱独角戏一般,她咬咬牙道,“不就是靠着裴三爷的庇护,神气什么,听说陛下前些日子才问的萧掌印的罪,他是萧掌印的心腹之交———”
众人一听此话,原本小声议论忽然没了声,这天子的事她们怎敢轻易拿到台面上说,就连林清婉也被赵夫人压了话。
石阶上谢幼萝身子微顿,却也只是一瞬。
回京后她一直深居内室,不晓得外头的事,只知道裴珩很忙,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是一连几日都不回府。
林清婉的话固然是有折辱她的意思在,但既然敢说到陛下,定然有几分真实性。
谢幼萝暗自握紧了双手,眉头深锁,一旁碧云安慰道,“姑娘且放宽心,咱们三爷后面再不济还有侯府,哪儿能轻易倒下。”
“是,你说的对。”谢幼萝抬手在心口抚了抚,是她关心则乱。
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到裴珩,她加快了步子,一路行至国恩寺前。
天子携贵妃早已侍奉完诸位神佛,焚香的小师傅引她进入大雄宝殿。
她望着那尊烫金大佛。
在蒲团上跪下,随后慢慢并上双手,合上眸子。
她这一生,是不幸,却也是有幸。
上天对她始终是公平的,让她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镜磨难之后能够遇见裴珩,让她再次看到这了无牵挂的人生里的一丝希冀,她想爹爹娘亲在天之灵亦会觉得宽慰吧。
来这里之前她会纠结会无比在意裴珩待自己这般好到底是为不是为了裴荀。
可就在方才以为他会出事的那一瞬间,谢幼萝便什么都释怀了,她不再去纠结这些,无论如何,裴珩心底总是有自己的,她只求——
只求裴珩能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谢幼萝抬眸望向大佛,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虔诚。
主仆二人从大殿内出来时,一名年轻的小师傅叫住她们。
“这位施主请留步,这边贵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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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药铺君:存稿至完结,放心食用(>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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