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司马丹突然问出一个无关的问题。
这是荀煦十分不喜的话题,但她的眉头反而松开,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司马丹:“敢问殿下何意?”
司马丹对上这道并不尖锐的视线,心中却浮上一道危机感,简直比方才长公主的冷脸更加威力十足。
好在他今日已习惯“有过则改”,只道:“只是突然好奇……令君既然讳言,便罢了。”
见司马丹服软,荀煦反倒微微叹气:司马丹是一点不曾摆过太子的威风,若是一般人,宽宏大度自然没什么不好;但身为太子却有些不妥。
这当中自然有失权之故,更多的,恐怕却是因他根本不想争权。
不过来日方长。先摸清太子如此消极的原因,才能对症下药。
荀煦跟荀郁不约而同,就这样想到了一处。
然而不等她们有所行动,朝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正月出头,各府各忙,荀郁没有交际,独自待在府中。
她正对着舆图,重读长公主交给她的边防志,指尖划到“幽州”二字上,心中思绪纷纭。
突然听写兰敲门:“郡君,金枝来报,急欲求见郡君。”
金枝是长公主身边一个得用的侍女,此时本该随长公主进了宫去,不知为何回返。
出了门去,竟见金枝一身血污,手扶腰刀,仍是挺拔端正,一见荀郁,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好在郡君今日不曾出门。”
荀郁惊疑:“这是出了何事?”
“原本殿下接待了鲜卑来使,要去城外检阅进贡的马匹,不想有那无谋乱国的贼子于途中刺杀。殿下担心贼人多路行动,便令奴婢先行赶回,照看郡君。幸而无事……殿下伤重,大约也快回府了。”
这“伤重”二字又叫荀郁一惊,便出了府门等待。
前世根本没有这一出,又是哪个环节出了变故,导致事情变化?
不多时,长公主回到自己居室,太医们早被揪了来,正给团团围住。
荀郁被严严挡在后头,却也不欲上前。左右她也不会医术。
大约长公主确实伤势棘手,房中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并叹气声,荀郁听着有些滑稽,又有些胆战心惊。
正不知如何,太医们忽然好似被挥散,当中一个回过头来对她道:“郡君……?殿下唤您。”便都退了出去。
荀郁上前,手腕被紧紧拽住。
她顺着腕上那只苍白的手看过去,发现长公主强撑着精神,正看着自己。
她似在平复呼吸,又似在积攒力气,默了半晌,最后死死盯着荀郁的眼睛道:“我现在……还不能死。”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便带着微微不甘的神情垂下眼,陷入昏迷。
“……”
这话是陈述?是请求?抑或是……警告?
荀郁手腕还攥在长公主手里,她低头,漠然地看着长公主的脸。
——长公主姿容十分出众,荀郁历经两世,尚未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且她又长于妆扮,便是在战场上也是精致整洁、叫人见之生羡的。
然而此刻那张脸苍白失色,眼下发青。
荀郁曾见过从波斯传来的野兽摆件——据说是**动物制成,用了特殊工艺,将其做得栩栩如生。
可死了就是死了,那死的无论如何也比活的差远了,谈何好看?
便如眼下的长公主一般。
荀郁闭了闭眼,将画梅叫了进来:“……让荀五、去将程鲤带来。”
不久,荀五震惊地护送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郎君进来,荀郁道:“烦请先生为这位殿下诊治一下。也算是……为国为民。”
长公主说是控制,也可以说是压制着五大世家,还有身在边关的她的亲弟弟燕王。若此刻贸然拔去这面旗帜,还不知会出何等样的乱子。
她现在确实不能死。
程鲤的医术从不叫人失望,待送走他时,长公主的情况已经平稳下来。
只是离去前,程鲤颇有些犹犹豫豫地:“郡君,我看殿下身上……似也有种蛊毒,且与您的有些相似?”
荀郁想了想,只道是与她那恶蛊相关联,用以控制她的。
前世未曾听闻,此刻竟才得知。不过那又如何?
便只道:“我知晓了,多谢先生提醒。”
程鲤似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在长公主和荀郁间来回看了一圈,还是摇摇头走了。
荀郁虽身份尴尬,因长公主平日的态度摆在那里,此时整个长公主府便唯命是从,全听她调派。
可惜荀郁也不敢就做什么,毕竟长公主总有醒来的一日。
只是她这一昏迷,荀郁竟感到头顶去了一座大山,这府中的空气都清新起来。
如此便装模做样地,缩在府中躲过了原本约好的“跑马”,也错过了东宫讲学的头几日。
荀郁本来最想去东宫,错过也就错过了;最不想去跑马,她却另派了人去。
到了原定去跑马的这一日,司马丹带着一众萝卜头来到城南马场。
因着前头长公主在往马场途中遇刺之事,此行多了大队随行卫兵,浩浩汤汤,十分壮观。
前驱司马杨欢此次随行,他是杨皇后的侄子,与太子也颇有往来。
司马丹一路与杨欢说说笑笑,到了马场,竟见到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王家七郎王嘉坐在木轮椅上,看着司马丹神采飞扬地骑马到自己跟前,脸色发黑:“今日既是如此‘风雅’之事,殿下何竟叫了我这等煞风景之人过来?”
让他来骑马?
司马丹何曾请他来,只是一头雾水:“清宁?你怎么——”
“殿下!”
司马丹被人打断,转头一看,发现是杨欢身后的一个小兵。
杨欢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也忙扭头看去,奇怪道:“你是哪个队的?我怎的从未见过你?”
那小兵怯怯地一笑:“小将军没见过也是自然,因为属下是公主府的。”
听到“公主府”,杨欢眼中划过一道锐色,正要问罪,却听太子道:“你是阿郁的侍卫?行几的?”竟是很熟稔的口吻。
这便换了荀六吓一跳:太子莫非跟他家郡君很熟?
司马丹看他表情就知在想什么,哼笑道:“我一见你就闻到一股狐狸味儿,还有谁会用这样的手下?”
杨欢道:“殿下?这阿郁是……?”
“是个今日本也该来之人,”司马丹望了眼跟在后头的弟弟妹妹们,“只是家中出了点事,来不了了。”
长公主遇刺,荀郁守着是天经地义,他也不会非去把人揪出来。
“原来是丹阳郡君……”
荀六上前一步:“郡君有信交给殿下,以表歉意。”递上一卷信纸。
司马丹接过,打开一字一句看下来,笑意一点一点散去,看到最后,神情竟有几分黯然。
杨欢从未见过司马丹这般神情,一时惊疑。
然而这表情,王嘉却是见过的。要问何时,便是他少了一条腿之后,司马丹第一次来看他之时。
只是眼下,那份黯然中竟隐隐多了一丝阴郁。
他知道司马丹对他失了一条腿的事怀抱万分歉意,王家族中几位长辈也对太子颇有微词,然而王嘉本人并不认为这是太子的错。
当下倒也不再声讨司马丹,反而笑道:“怎的就把我丢一边,抱团唱起戏来?”
司马丹看向王嘉,倒不必再问他如何来的,因为荀郁的信里已写得不能再详尽了。
他的目光落在王嘉身下的轮椅上,道:“这物什倒十分精妙。”
王嘉闻言,得意道:“如何?这可是我自己做的!”
“……”司马丹看着他,点头,“果然不错。”
荀郁在信中说,北邙山虎患之事,从头至尾便是长公主的计谋,王七只是其中用来分裂他与王家的一个小小添头。
其实在山中认识荀郁之后,司马丹便对此事隐隐有了想法,此番只是确信罢了。
但信中不止这个。
荀郁提出,王嘉原对设计工造之事十分热衷,往日追随太子左右,因而不曾上心。此番因伤腿之故,在家潜心钻研,竟大有进益,也越发醉心其中。
因此,眼下太子便有一个补偿他的机会。
现任将作大匠即将告老。此职高贵,位比九卿,王嘉自然无法补缺。然而这下头即将升任的将作丞,却正是杨家人。
指定一个继任者而已,将作监也不是什么紧要衙门,太子发话,杨家必然不会拒绝这等举手之劳。
假如事成,也多少对王澄杨三之事有些修补,可以增进王杨关系。
荀郁便是要叫司马丹成全此事。
司马丹自然懂得个中道理,纵然他对权力之争并不热衷,可这是从任何角度看都百无一害,且能极大挽回他朋友人生之事。
对他来说,别的都不打紧,唯有能帮上王嘉这一点不能不考虑。
他无法拒绝。
荀郁不仅出了主意,甚至已替他将王嘉与杨家人凑到了一处。
望着跟前正面面相觑的二人,司马丹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道:“清宁,我有个提案,你且一听……”
……
今日这趟跑马,小萝卜头们玩得十分得意,司马丹却始终提不起兴致,胸中充斥一股郁气。
司马丹想告诉自己,这只是因被荀郁一个小姑娘摆布而生出的不忿罢了。
但他心里清楚,真正叫他不快的,却是想到长公主对他的朋友出手,他却全然无能为力。
而叫司马丹对此事感知如此清晰的,却还是那封信。
——激起司马丹这番心情,却正是荀郁特地将之郑重写在信中的目的。
且不说那头司马丹被她搅得心神不宁,荀郁自个儿在公主府中却是怡然自得。
她原本坐在窗边看书,一扫外头,发觉到了长公主换药时间。
原本是两个贴身侍女在照顾长公主,只是此刻金枝去取新的衣被,玉叶去了厨下,房中竟只剩下荀郁。
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荀郁只好自己起身来。她也跟太医学过了,倒是不在话下。
只是好不容易折腾完,重新将被子掖好,荀郁一抬头,却见那双丹凤眼正盯着自己。
昏暗的帐幔间,一切都隐隐绰绰。两扇卷翘的长睫抬起,露出下面古井般的无波眼瞳,不知从何时起就已在悄然注视。
荀郁就这般被那双眼睛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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