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里面摆了太多的书架,并不算亮堂,可徐延依旧从那张生动的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惊恐。
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他伸出手,半截袖子覆于手掌,微微弯下腰,问她:“能起来吗?”
徐延未曾想那么多,或许在他眼里,面前这个比卫尧还小上许多的姑娘,还是个会调皮的小孩儿。
郑盈目光移到那只手上,近在咫尺的掌心,竟有些许像父亲的手,郑颉常年握刀剑,指腹和掌骨处有很厚很厚的茧,可是徐大人不是文臣吗?为何也有。
她愣了一会儿,眼帘垂着,把手搭了上去。也只是搭了半只手而已,她感觉到了掌心隔着布料的温度。
徐延用了很巧的力道把她带了起来
“疼吗?”他问
“嗯”
郑盈觉得他身上有种很威严的气势,就算是温和地与她说话,她都觉得呼吸有些滞涩。
“我是来找徐……不不,是余先生的”她脑子一懵,嘴巴也不听使唤,竟说错了。“先生不在,那我就先走了。”
她退了两步,转头跑的飞快。
鹅黄色的衣裙翻飞,她脸上懊恼的表情十分生动。
他摇了摇头,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喜欢和不喜欢都摆在脸上,嬉笑打闹间的那种活力与热情是他如今不会再有的。
年轻挺好
他眼眸低垂,弯腰蹲下,捡起那本方才被她不小心撞落的书本,好在那孩子躲的快,若是砸一下她许是会哭。
那是一本线装书,蓝色的封皮,上面写着《中庸》二字,他吹了吹粘上的灰尘,正要把它摆放回原处,恍然一撇,瞧见那架子地下落了一个揪的不成样子的纸团。
值房每日都有人打扫,他们不会犯这样小的错误。他顺手捡起,起身,展开。
徐延眉头皱的比与高参打交道时还紧。一只翠鸟,哪怕是简笔勾画,只有一个轮廓,也比这样要简不简要繁不繁好上许多。
那张纸的角落处还有一句话
瑶池近,画楼隐隐,翠鸟翩翩。
宋庠的诗
徐延笑了笑。原来她方才过来,是要把这幅画给余老先生看。纸张不算厚,被她攥了许久,已经有了一些破损。许是方才见到他紧张,未曾抓牢,摔的时候落到了地上去也没发现。
“徐大人”一道声音打破了值房的宁静
进来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太监,面皮白净下颌无须,眼角有一道一道的皱纹,身上的蓝色褂子也洗的有些发白,显然不是个有体面的太监。
他行了个礼,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白色方巾包裹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玉佩。
“大人,这是奴才在蒲春园的道上拾的,这是男子的式样,奴才问了周围的宫人,说您午间从那儿经过,特来问问是不是您落下的。”
他说话尖缓,听在耳朵里有种瓷片磨在沙子上的感觉,面容也祥和,只是眼角处有一道不是很明显的疤。
徐延将那本书放回原位,又把手里的纸张叠好随手收进袖里。
那枚玉佩被端端正正托在老太监的掌心,徐延垂眸,确实是他的。
“多谢公公”他接过
“大人,老奴过来的时候,看这天儿有些昏暗,不知您可曾带了伞。”他弓着背,面上带笑,像是与他闲聊一般。
徐延往外走了两步,拉开窗子,果然瞧见天黑了一些,他说:“来得匆忙,倒是未曾带。”
那老太监笑了笑,又道:“雨水多,玉水河里的水也涨了起来,那里面的鱼不算多,如今是愈发瞧不见也捞不着了。”他目光微闪,话中有话,笑意不曾减少半分。
他安静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徐延捏着那枚玉佩,走到廊上去,叹了口气。
不过一刻钟,这场雨果然下了起来。雷声轰鸣偶有闪电击过树木,乌云压的很低,这样的天气看着就让人不甚舒爽。
一架灰色的马车停在了徐府门口,门房匆忙出来给他打伞。
府门前有两尊石狮子,高大威猛的样子很是漂亮。朱漆大门开了,符为静掸了掸身上的水。
到了正堂,他脱了外面一层打的湿透的衣裳,仆从端了水进来给他洗脸,他随意抹了两把,拿帕子擦了便往徐延书房去。
这里他格外熟悉,徐家的仆从下人见他没披外衣就走了进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走在长廊里,头顶的瓦片被雨水打的噼里啪啦响,廊边摆放的几株花草蔫蔫儿的,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他嘴角抽了几抽,总觉得这姓徐的过得分外清苦了些。明明有钱有势,有田有产,还不把这院子收拾起来,娶个夫人,纳几房姬妾,这宽大的宅院也不会这般冷清。
前院尚且如此,后院可想而知。
他一直想不通
走到书房,门口是侯着的常今,他冲他拱了拱手,说道:“大人在等您”
符为静点了点头,把帘子掀了进去,徐延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揉着腿,眉头微微皱着,身旁的桌上摆了一杯热茶。
这样大热的天,即便下雨也难爽利。
“又疼了?”他走过去,直接坐在徐延的另一侧,自顾自的拿了杯子斟茶。
茶水哗哗往下倒,香气四溢,泡开的叶子在杯中沉沉浮浮。“你这毛病合该找宫里的太医瞧瞧,天总不能不下雨,你总得给老天让步吧。”
符为静喝了一口,嘴上还不停歇。
他瞥了一眼徐延的腿,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狐狸毛,伤痛被隐在衣料之下,让人看不出不寻常来。
“老毛病了,不碍事。”他淡淡道了一句,没放在心上。
符为静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开口。
徐家其实也算权富之家,看如今身在宫中的德妃便知。只是那样一个家族,当年却容不下一个尚不能自立的孩子。他在平江求学的时候,下过田地砍过薪柴,替人抄书代写文章,这些他都做过,没人帮他。
他那时年纪轻,晨间经常踩着露水去田地里,冬日又盖不上厚的棉被,衣裳也常年单薄,一来二去就染上了这毛病。
下雨便痛
痛的厉害时整宿都睡不着
“算了,我不说你。”他别开了眼,转而正色道:“你进宫,就是去找那几个内官?”
否则他也想不出来徐延为什么答应的如此爽快,连皇帝都没料到会这般顺利。
“嗯”
皇宫不同于别处,总归要谨慎些。而且他也教不长,无甚大碍。
“他们不一定在宫里?”符为静道
“不在也无事,只要那个人知道有人在查,他自己便会慌了手脚。”徐延单手覆在膝骨处,毫不在意的说了一句。
符为静点了点头,他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子,问道:“有眉头了吗?”
徐延摇头,拿下腿上盖着的狐狸毛,走到门口去,抬头望了望天:“雨大,鱼不好捞。”
符为静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常今举着伞将他送到门口,外头已经有马车侯着了。他上了马车,常今眼看着要回去,符为静又掀开了车帘的一角,交代他:“你去药铺抓些药草,下雨的时候给他用药熬上一锅水,让他泡泡,不能这么痛着。”
他看着糟心
常今一愣,没想到会他交代的是这事儿,讷讷地回了一句:“唉,小的回去便跟大人说。”
符为静走了,徐延倒是悠闲地端了杯茶去看雨,廊下挂出一道雨幕,被雨水浸湿的空气清爽至极。
常今回来看见这一幕,眼皮子抖了抖,忙道:“大人,外头风大,您进去吧。”
他嗯了一声,却没进去,手里依旧端着那杯茶,常今只好站在一旁侯着。
晚上回了卧房,常今给他宽衣,他刚解下来往屏风上搭去,却见有一张叠起来的宣纸掉落,他低头去看,却被另一只手捡了去。
“大人,这是……”
徐延默了一息,想起来这是那孩子的画。
夜里无事,漫长且无聊,他重新展了开来,借着烛光再次瞧了瞧。
自家大人面色实在有些凝重,常今不敢打扰,悄声退了出去。
徐延皱着眉,他依旧没想通一只好好的翠鸟为何会画成这样。
他看了一会儿,眉尖却又逐渐舒展开来。
白色的宣纸上,那道小小的扑棱着的影子,身侧是一朵雪白的云,尖尖的喙被特意勾起,模仿人笑起来的样子。
那女孩儿的画仔细一瞧,倒是能找出一种别样的意趣。郑盈的翠鸟是很快乐的,自由的,虽然有一点点丑,却不妨碍它飞的自由自在,身边白云相伴,没有棱和框,任意地飞。
他笑了一声,自己活了那么多年,还没有一个孩子活的通透。窗外雨声噼里啪啦,闹人的紧,他毫无睡意,倒是突然来了动笔的兴致。
他拿了一盏烛灯披上衣裳往书桌走去,铺开一张画纸,唤常今进来伺候笔墨。
这雨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雷声也不停,徐府主院内的灯却亮了许久,一片黯淡中只有那么一处亮着,周围都陷入了寂静。
……
徐大人:雨大,鱼不好捞。
作者:你没有捞到小鱼,可是你抓到一只可爱的猫猫呀。
郑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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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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