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深谷中,回响着一声渺茫的叹息。
薛慕华见蓝舟突然在他面前单膝跪下,骇得连连摆手,道:“掌门,你这是做什么呀!”又用手将他托起来,“我从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竟以长辈身份教训掌门,实是大大的不该。掌门要罚我,我心甘情愿,切莫用此来讽刺我这老脸啦。”
“薛前辈,”蓝舟恳切地看他,“我离去时请前辈为我调制解药,不知,不知可有成果?”
薛慕华头摇得像拨浪鼓,连他说什么都没听清就急急打断:“掌门!你若嫌姓薛的无用,直说便罢,千万莫再用‘前辈’二字来寒碜我呀!”
逍遥派的门人自小便对逍遥派抱有崇高的敬意与憧憬,函谷八友被苏星河逐出门墙,不仅不生怨恨,反而更加崇拜师父师祖。薛慕华从前能与蓝舟以长辈相交,甚至与他有半师之谊,此刻知道他的掌门身份后,却既惶恐又紧张,生怕被苏星河以不敬之罪赶出门派。
因此他每听蓝舟喊一声前辈,就觉得脊梁骨被狠狠戳了一下。
苏星河开口道:“掌门,直接叫他慕华便是。您既然贵为掌门,吾等在您面前皆行晚辈礼,他又怎敢以下犯上?”
“……慕华,”蓝舟干巴巴地喊了一声,“我使你制的解药如今可成了?”
薛慕华松了一口气,抱拳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弟子惭愧,试了诸多药物,始终未有成效。请掌门责罚。”
蓝舟听了,虽然心底有所准备,但仍觉得失望不已。他想起阿紫决绝离去,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想留给他,便仿佛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似的。
——难道,真就无计可施了吗?
他一时心灰意冷,连苏星河在旁接连询问都没听见。
薛慕华擦汗,只得又拱手道:“掌门,我所学医术不过尔尔,与师父师祖比起来更是九牛一毛。掌门不如将详情与师父再说一遍,兴许他老人家会有法子也说不得。”
他重复了几遍,蓝舟仍是神思不属,心不在焉地呆立在原地。
薛慕华无法,只好先低声将事情原委告知苏星河。
“掌门!”苏星河清清嗓子,音调铿锵有力,总算将蓝舟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苏星河正色道:“慕华说掌门得这奇药时,还得了一句诗,请掌门为吾等解惑,说不定其中有线索可解开这蛊毒。”
他不愧为无崖子首徒,虽然心思不在习武上,却也是心思玲珑之辈,更别提他还是一代医术大家。徒弟薛慕华不过学了他一些皮毛,已经有“阎王敌”的美称。
总的来说,苏星河认为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就算有一时不解,答案也早已藏于冥冥天道中。就比如许多号称无解的独门秘药,其实只是因为配药过于复杂,解药的组成也五花八门,其中药性互相作用更衍生许多变化,因而在外人看来属于“无解”。
可这些所谓“独门秘药”在他这样的人眼里,也就是稍稍经过掩饰的一张方子罢了。
苏星河的话勾起了蓝舟的回忆。
一座小木屋孤独地伫立在清溪边,门前有两棵疏朗青松,偶尔可以见到三两只小松鼠聚在溪边饮水,毛茸茸的大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
那天,他在劈柴,师父忽然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舟儿,歇息下吧。”
记忆中的师父总是很沉默,他不爱喝酒,也不爱吃肉,也不像山外的寨子里那些粗野汉子爱谈女人。让蓝舟来讲,他也讲不出师父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极少数的时候,他看见师父拿榛果去喂那些毛茸茸的小客人。
那几乎是,他回忆里关于师父笑容的唯有的两个片段之一。
师父把他叫进屋子里,从箱笼里翻出了一颗白生生的蜡丸。
师父说:“舟儿,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已经尽了我对故人的承诺。”
他很惶恐,哀求师父不要离开他,他一定会很孝顺师父。等师父老了,他会好好奉养师父,打来最嫰的山鸡给师父吃。
可师父却说:“舟儿,你天性自在善良,我虽然抚养了你几年,却自认没有做到最好。我让你读书习字,让你自食其力,你都不怨我,为师很欣慰。”
蓝舟心生疑惑,读书习字都是为他好,他为什么要怨师父?
“升米恩斗米仇,”师父拍拍他的肩膀,拉开椅子请他坐下,“你还小,还不明白,天下间有的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他比划了一下,露出笑容,道:“你才那么小,我让你天不亮就劈柴挑水,读书到二更再休息。你却很吃得了苦,看你一天天长大,不知不觉让我心中的烦恼也消减了许多。”
“这一点,我要谢谢你呀。”
虽然师父一直很慈爱地对他笑,他却油然而生一股恐惧之情。他不敢坐那张椅子,直接跪在师父膝前,央求他别走。
——别离开我。
那天早上,蓝舟一直哭。他毕竟还是一个小小少年,无法接受离别,更承受不了孤独。
这里,从他牙牙学语开始,就只有他和师父。
师父若走了,就只剩他和门前的两棵松树。
他越哭越伤心,恶向胆边生,把鼻涕擦在师父的袍子上。
师父举起他,轻轻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
“舟儿,”师父撑着他的胳膊把他举高,与他平视“我并不是现在就走。你还没有桌子高,我也不忍心抛下你。”
蓝舟先笑了,又忍不住掉眼泪。
“莫道秋江离别难,”师父抱住他颠了颠,“下一句是什么?”
他坐在师父的胳膊上,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里,抽泣着说:“……舟船明日是长安。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
舟船明日是长安,随意青枫白露寒。
师父叹息着告诉他,这首诗里,包含了他们师徒的名字。
“我为你取的名字,”师父亲昵地点了下他的额头,“佛说七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可七绝圣手偏偏说,莫道离别难啊。”
他懵懵懂懂地摇头。
师父把他抱紧了,语气怅惘:“舟儿,你一出生就离开了父母亲族,可见离别难不难,全是唯心而论。”
那颗白生生的蜡丸被师父送给了他。
“我曾经以为,它能帮我减轻离别的负担。可我最终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师父的眼里闪着晶莹的碎光,却笑着说:“情蛊非蛊,人间如寄。舟儿,这就是‘情蛊非蛊’。”
“当你觉得需要它的时候,就试一试吧。试过之后,才会懂得。”
“可你得记住,舟儿,这药你用了,只有两个结果。”
*
说这些话的师父,距离如今,也有十年的春秋了。
不知他又在何方呢……
本作原名《情蛊非蛊》,始终意难平啊,所以今晚写个蓝舟的小回忆当番外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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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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