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支起身子，恐惧和不安再都不属于他。他瞪圆了眼睛问绿发的人：“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那人很夸张地甩手说：“嗐，李奇，别装了，是个人都知道自己能路过踩你一脚而不必担心被报复，你内心软弱得令人鄙夷……”

“你有完没完？”李奇在自己的呕吐物上站起身，直起腰板他发现自己其实比对方高，“我没法阻止别人怎么想，但至少现在，在这，我能阻止你。”

“哦？那你便阻止我吧。”那人从长袖里掏出一把刀，递给李奇，又殷勤地笑着说：“用它阻止我吧，只要你能。”

李奇没敢接过刀，那一刻他为身为自己而感到恶心。他好像漂浮在电梯间上空，有一种夺过刀先杀死自己的冲动。

“来嘛，阻止我。”绿发人将刀塞入李奇手中，用双手包住了李奇的手，李奇被迫握紧了刀，刀尖向外。那人的双手指引着李奇的手，将刀尖往自己的腹部行进，却被李奇往反方向的力阻止了。

李奇慌了，他只是被骂而已，倒没必要就因此取走人家的性命。可那人却使力将刀带向自己，两股力交锋，李奇到底占了下风。眼瞅着刀尖就要进入那人体内，染红白袍了。

“你等等！”李奇惊慌道。

那人突然双手松开，李奇的左手恐惧右手似的，飞快地也松了手。刀子直坠地面，在狭小的电梯间内发出清脆回声。

“切，没劲。”绿发人嘟囔道，光环也黯淡几分。他自顾自地按下了通往地狱的电梯按键，“你太让人无聊了，现在我不得不找点乐子压下这种恶心的感觉……”他一甩袖子，地上的刀子就消失了。

“你到底是谁？”李奇问。

这回他答道：“我叫绿菁。”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你想对我做什么？”

“与你无关。关你屁事。不想说。”

李奇憋红了脸，说：“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绿菁闻言猛地转头，面色欣喜地说：“对，就是这样！”这吓了李奇一跳。

李奇惊恐地说：“不是，您没事吧？”

绿菁竟然鼓起掌来。他笑道：“如果你在剩余的四万六千字里都能如此有兴味，我就不用申请工伤精神赔偿了。”

在李奇试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电梯飞速坠降，他惊慌地倚靠在角落，见小白像个破布娃娃似的不知躲避，就随着电梯摇晃而摇晃。而绿菁呢，竟然双脚悬浮于地板上方，泰然自若。

电梯向着世界的最深处飞速奔去，巨大的加速度将李奇这具凡躯撕扯成了血肉的碎片，而另两人则安然无恙。电梯仍在下坠。小白见状，俯身捡拾李奇的碎肉，因为李奇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绿菁在空中盘坐，很嫌恶地看了一眼肮脏的电梯壁，说：“你还管这个干嘛？等到了地方找个清道夫将这四周舔一圈，再拉出来的不就是完整的他了嘛？”小白没应话，手上动作不停。

绿菁说：“真是受不了你们游鬼。”

“轰——”电梯坠入世界最深处，门开了，外面是一望无垠的红色荒原。红天上挂着粉日头，永无停歇的狂风永远在追逐气流另一端的自己。几根千米长的尖锐巨石直指粉日，它们真的会随着日头转头。

绿菁抬手旋转光环，发出“咔、咔”的电话机声。小白仍在试图拼凑起一个李奇。不过一会，荒原大地自远方震颤，几只猴头鱼身的清道夫侧过身体，拍打着大地来到门前。绿菁见状捂住嘴，轻轻地笑。

三只身长有小楼高的清道夫围在小小的轿厢四周，狗似的哈臭气。细长的信子像没头的绳子，猩红而柔软，一圈又一圈，将轿厢层层包裹。里面只剩小白和李奇。绿菁早已出来了，他正浮坐在高空看着一切。

一圈又一圈，红信子包裹了一切，构成一个红色四方体。忽然那四方体轰然炸裂，红色包裹被一具百米长的躯体猛地撑开而延展，又因无法承担而寸断。原来红绳子是有尽头的。

三只清道夫纷纷倒地抽搐，喉咙里喷射的血柱直达苍茫天际，淋淋漓漓让一场雨淅淅沥沥。血雨渗入红沙，没增深那红色丝毫。毕竟，大地见过更瓢泼的红。

绿菁很用力地在鼓掌，掌声孤零零地回荡。

一条灰白的岩龙静静地伏卧在大地上，嘴边一圈红红的。它伸舌舔去那红，连舌头也是灰白而厚硬的石片。

绿菁掌声不断，面上熏醉，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谢……谢谢你的这场演出，太精彩了……差点都想和你们为伍了……”他笑着抹去眼角的泪，动作带着疲惫。然后，他哈欠不断，眼角马上又堆了许多泪。他在空中侧躺，头枕在双掌上，就这样飘落到地上，熟睡了。

岩龙的行动笨拙而迟缓。它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勾起绿菁的光环，一口吞了下去后，就抬脚绕开他，向远方行进了。

李奇恢复意识后，不知为何自己会有爬石甬道的模糊记忆。他也马上发觉出了自己的异样：他全身有些僵硬，心也更加冷漠，最重要的是，头上多了一个光环。

“芬奇，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小白眉头微皱，语气微微焦急。

李奇对此有些漠然。“还好吧，但这个光环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为你寻找到的，能让你变成飞鸟的东西。”

李奇的内心被“飞鸟”两个字触动了，他全身变轻了一些。他闭上眼睛，内心随着这小小的轻快渐渐飞扬——再睁开眼睛，他真的飘在了空中！

“我会飞啦！”李奇大笑道。他高兴地张开双臂拥抱整个天空，眼角微颤，却干燥无泪。兴奋只停留了一会，像清风只是路过岩石而已。李奇慢慢降落到小白面前，发现小白在流泪。

李奇问：“小白，你怎么了？”

小白说：“谢谢你，芬奇，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现在成为了一个火苗。”

“可是，你看起来没变化什么呀？”

“不，芬奇，你改变了我。我们实现了彼此的愿望。”

李奇转了下自己头上的光环，手感冰凉，他心想：这倒是确实。

小白拉住李奇的双臂，感激地倾诉道：“火的燃烧是有定数的，我现在只是一个火苗，但是慢慢地我会壮大，成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然后渐渐枯萎，又在濒死前爆发出最后的光和热。”他已经泪流满面，笑着说：“谢谢你，芬奇，没有你我永远做不到这些。”

李奇内心隐隐地不安，他问：“你是要走了吗？”

“是的，我拥有了发光发热的能力，这些是了不起的能力，上天赐予我这些能力，一定是有意义的，所以我要去寻找它的意义。”

“你可以先不要离开我吗？”这句话惯性般反射进李奇的脑海里，却堵在嘴边。他“啊”了一声，只是说：“那再见了。”条件反射般后半句是“祝你好运！”，可李奇对此感到陌生而莫名其妙。他对很多事一下子变得无所谓，就像此时此地怪异的红天、粉日、荒漠和林立的巨石。他全都懒得问。

“你要保重！”小白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子匆忙得像是逃离。他灰白的耳廓挂了粉，想来这逃离另有原因。

小白走了，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李奇和一堆石头。空荡荡的天地间到处是自由，如今会飞的李奇却不知该往哪去。原本只能行走在地面的时候，哪怕能离天空更近一寸他都满足。现在只要他想，他能一直飞到天的尽头去，可他偏偏失去了“想”的能力。

小白说，每一份能力背后都有意义，那李奇这会飞的能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于自己，他并不想飞到哪去；于他人，他又体会不到一句“谢谢”到底有何功效，值得他扇动隐形的翅膀。更何况，世界上会飞的人那么多呢，之前那个绿菁就是之一。

想到绿菁，李奇突然有了思路。很容易能看出，绿菁是为了自己而飞，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李奇仍清楚地记得，隐隐地还有些发恨。不过，既然绿菁如此享受飞这件事，为何李奇不能也为自己而飞呢？虽然他暂时还没想到具体理由。

绿菁以欺负他人为乐，李奇似乎也可以效仿。李奇不肯定他因此就能找到意义，但他连试都没试过，直接否定也不应该。说不定，他试过一次后，就此无法自拔了呢？

李奇就此决定了，他要先找一个人去欺负；非人也行，只要是能表现出痛苦的生物都可以。

李奇还没走几步，大地就震颤不止，三只清道夫侧身拍打着大地来到他面前。它们在李奇面前趴伏着，也不进攻也不防守，像案板上的鱼安心待宰。

李奇的内心无波动，也无冲动。他想绕路走开，那三只清道夫却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李奇飘在空中就可以逃离地震，但声音还是不断传入耳中。他烦躁地呵斥道：“能不能滚？”

三只清道夫得令，旋转一周，扭头离开了。李奇见了，又说：“回来！”它们就又啪啪地回来了。

李奇说：“你们自相残杀吧。”

它们突然面色狰狞，眼眶狭长而瞪裂，却只是站在原地，只有三条细长的信子在空中扭打在一起。每只清道夫都从舌根处发力。李奇失望得甚至有点想笑。

三条信子纠缠成一团，在半空中打了好几个结，局面就此僵持。

李奇说：“那你们交合吧。”

三根长舌灵活地各归各口，又转而向下探去——目的地是其他清道夫的腹部。

李奇这下真的笑了出来，出于某种荒谬。杀生和性，似乎世上最极端的两件事他都见识过了，可他并未因此感到任何刺激。不知为何，记忆中的自己令李奇感到陌生，自己为何曾经对那么多事投射那么多感情呢？他像是只是梦到了成为自己而已。但现在，他在鄙夷的同时，还有点怀念那个“李奇”。

在李奇沉思间，三只清道夫已经各自产下了一堆卵。而它们转头就食用自己的卵，用长舌一卷包，像在吃某种鱼子酱寿司。最后，只有零星的卵贴在地上，也不知最后能给这个世界添上多少只败类。

情绪生灭在同一瞬间，李奇的内心像一个封了口的石碗，再承装不了哪怕一滴水——完全失去了功用的一颗心。

绿菁扭曲的笑脸频频浮现眼前，李奇居然有些羡慕他。如今，绿菁是唯一能令李奇产生丝缕情绪的存在，哪怕生的是恨。不论如何，有必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