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由的。”李奇不断喃喃道。他捧起一大抔沙土往刺不穿的胃肠灌去。身体本能地抗拒，他便维持仰头张嘴的跪坐姿势，只一双手机械地添货。

绿菁蹲在一旁看他，叹道：“自由地伤害自己吗……石头心还是被火融化了。”

李奇对绿菁无动于衷，他只希望自己尽快死掉，终结这一切。一万字也好，两万字也好，总之不是五万字，他生或死，都只因为他李奇亲身亲愿地想活或想死。

可是，死不掉，真的死不掉。李奇觉得自己像被禁锢在这具身体的恶灵，身体其实是世界的共犯之一。

嘴被沙土溢满，合不上也说不出话。李奇向绿菁递过尖石，目光饱含乞求。绿菁没接，双手在袖子里藏得严实。

绿菁说：“别这样，你还剩三万字呢，天堂和人间还没去过呢。”李奇只是不断地摇头，沙土从嘴边簌簌地抖落。

绿菁说：“唉，也怪我。应该先带你去天堂，让你先有个希望。这样吧，作为弥补，我当初骂了你165个字，现在我便赐予你165个字范围内的现实，如何？”绿菁俯身拍打李奇的后背，帮他把沙土都吐了出来，说：“你先别急，先听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对人用这种能力，具体效果怎样，有没有副作用，我都不清楚。但是你听听——”

绿菁竖起手指说：“这165个字是完全属于你的现实。如何利用，怎么利用，全在你自己。你可以说‘太阳爆炸。’，以句号结尾，这算5个字，只用5个字你就能让太阳爆炸！但爆炸的后果可不在讨论内，你想清楚再用。”他从袖子内掏出一个绿皮笔记本，放在了李奇的腿上。

李奇来回翻阅本子，里面只有红色的纸。

绿菁背手踱步，在旁絮叨着：“没有笔，你自己找笔。标点符号当然算字数，不加标点引起歧义，现实变成什么样我可不管。现实只是现实，发生的原因和后果，也都不一定。但总归有一个原则：一切的发生都在世界规则的框架内，一切的后果也终将符合世界规则。”

说完，他凑到李奇脸侧，一拍肩膀把李奇吓了一跳，“想好了吗？想好了我送你回‘人间’，那才有发挥空间，而且也是你这种逗留人员本应该待的地方。”

李奇笃定地点头。

“得嘞！”光环被取下，绕着绿菁的食指越转越快，一个猛扎飞离天边。不一会，从天顶延伸下来一根长麻绳，轻飘飘的，随风打着旋。

李奇就被绿菁推搡着上了绳子。

“爬！一直爬！加油！注意别过站了！”绿菁在地面喊道。

慢慢地，象征绿菁的那个小点也湮灭在浓厚的雾气中了，李奇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他可要“过站”呢。他不信什么165字的真实，也没心思考虑如果那是真的，自己要如何打算。放不下的尚且未被放下，他哪有拥抱更多的空间。

更重要的是，李奇不相信活着就能幸福。并非不相信世界，而是太了解这个自己。他清楚自己从结构上缺少感受“爱”的受体，而自己已经发育完全。换句话说，他这个角色，已经是一个“废档”了。像是**oss已经发出致命一击，处在攻击范围里，却才堪堪想起来存档的玩家。

接受“废档”的玩家一般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删档或再也不打开这个存档，但世界拒绝了李奇的请求；另一个则是，破罐子破摔，毫无底线地追求一切光鲜。而李奇，刚刚从五万字的命运中逃离失败，恰好十分渴求证明自己的自由。

他一只手握住绳子，另一只手从裤腰里取出笔记本，下巴将它压在肩膀上。咬破自己的中指，用食指的指甲蘸血，写下了歪斜细小的红字：

“我到达了天堂”

他将本子合好又别回腰间，静静地等了一会。可什么也没发生，风照吹，照是从左往右而不是从下往上。绳子还在手里死着，没醒过来拉他上天。

李奇一叹气，又灌了几口风。他为自己相信绿菁的那几秒感到羞耻。他继续往上爬，细长的绳子和李奇一起随风摇曳，一路上都如此，等到绳子几乎变得水平，他才意识到反常。绳子处于茫茫天际的两端像有人拽着似的，把他往上拉。

他的左半边天回荡着声音：“朔！抱歉叫醒你！但通天索掉下去了可不是小事！”风声隆隆，右半边天没有回复。

左半边天说：“会不会是地狱想造反？……哦，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原谅我的记性。”过了一会，又说：“朔，你还记得我吗？”

右半边天说：“你是望。”

左半边天的笑声回荡整片天。李奇挂在绳子中间，感觉自己像一个沉默的电灯泡。

左半边天说：“回去后，把通天索烧掉吧，已经没有用了。等下，现在就烧掉也行呀？”右半边天沉默或是默许。李奇心惊肉跳地掏出了笔记本，手指已在齿间，那边又说：“算了，好不容易醒一回，再多逛一会吧。”

就这样，李奇被两只天使带到了天堂——一座精美的纯白大殿。二者面面相觑，朔在发呆。

白衣白发的望问：“你是人？”李奇点点头。望扶着头自言自语：“可是天堂早就不住人了。等等，是已经不住人了，还是未来会不住人？是过去还是我自己希望发生的未来？……”他忽然凑近，捧住李奇的脸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到哪去？”

“我叫李奇，应该是刚死。”

望仍迷茫，看着虚空一角发愣。“我完全没印象，说不定我并没醒，只是之前把你用掉了。那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了。”

“把我‘用掉了’？”

“对。你想吃汉堡吗？”望取下光环说。李奇愣声应后，他从光环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金黄酥脆，冒着腾腾热气的汉堡。

“这是公元2013年12月24日13时24分05秒，我在北纬38度，西经88度的一家名为‘jakie burger’的店里吃的汉堡。烹制它的店员刚刚与女友订婚，隔壁桌的一家子在为小女儿的考试成绩庆祝，路过天空的鸟群飞往南方，将去为一家人报喜……”望陶醉地回忆着，双手仍紧紧捧着汉堡，李奇没拽动。他忽然回神，把那热东西完全交给李奇，神情淡然，“现在它是你的了。”

李奇问：“为什么？”

望说：“这样，当我睡着后，再经历这段回忆，就能像第一次一样美好了。将回忆付诸现实的代价就是，醒着时，我会彻底不记得这些。如果你也是我回忆里的人的话，只是主视角的我会忘记，做梦的那个我仍记得所有事。如果我现在就清醒着，那我就会完全忘记这段记忆。”

说完，望低头瞥见汉堡，一愣说：“天堂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李奇说：“你刚才从光环里掏给我的。”

“怎么可能？光环里只有回忆，可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东西！”望起身，颇有些气急败坏。李奇咬了一口汉堡，一口又一口，它有着食物之外的美味，让人说话也硬气几分。李奇嘴里含糊道：“你先别急，你不记得它正常，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也不记得了吗？”

望被打击了似的站不稳，左摇右晃像只飘舞的孤魂，低语道：“记忆太混乱了，说不定你只是利用我的记忆来哄骗我，拿几百年前发生的事假装是刚刚发生……你是个恶魔！”他突然抬头，从光环里掏出一把长戟，长戟尖擦地那一刻，他的身形更加飘忽。李奇看明白望已癫狂。他嘴里塞着汉堡，迈过不知何时睡着了的朔，飞也似的逃走了。

摔上大殿门，眼前是各式各样、各个年代的自然的和建筑的片段，极随意地拼插在一起，而每一片区域里都有沉睡的天使。他们就这样，像瘾君子一般，为自己打造好极为杂乱却也极为真实的布景，演员忘却一切再次担任主角，前路只有美好。

李奇跨过一条岩浆小河，擦过巨石群像，在喜马拉雅的小山丘上跑了不知多久，才在一座林中小坟旁停下。纵使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汉堡包也被他牢牢攥在手里。岔气劲还没过，腰侧仍发痛，李奇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怪不得天使们沉迷回忆，他一个第三者也已经对其上瘾。该怎么形容这个汉堡呢？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只是它的佐料，吃一口而动万念，能从这汉堡放眼一切美好的未来，抚慰过去的一切伤痛。仿佛过去之所以为过去，只是为了定格遇见它的这一刻。

李奇躺倒在草地上，舌头将每一个牙缝里的残渣吞杀殆尽。他静静享受不知哪一个天使回忆里的美好阳光。他明白过来，天堂出事了，已经不是天使们的天堂，却成了他的。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是在体验万千种思绪——别人的思绪：和这阳光一样，与他无关，却甘愿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