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落幕,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月光透过世界的缝隙洒进此间,李奇才回过神来,回首望见晴在墓碑前垂头哀悼。

李奇的心仍旧为瞬间的几十年而颤动。他像一只水里捞上来的狗,簌簌地抖着。他去够腰间的笔记本,两三寸的空间他摸索了半天才抓到本子的一角,他就抖成这个样子,和他的老父亲一样。

可惜他的父亲虽然手抖,却总余足够的力气将一切尖锐的、钝圆的大件小件扔向李奇。好在李奇身子骨弱小,躲闪灵活,总不至于被砸个鼻青脸肿。往往是在父亲蹲下身,背脊嶙峋,高高耸起时,李奇就已经踮起一只脚,准备逃了。脊背高耸,头埋进胯间——同一个动作,在外为了谋生,却丢了脸面,在家里则要把脸面赚回来。脸面这东西,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消灭。作为一种只在人之间流通的硬通货,这玩意总要靠人从另一个人身上夺来。没错,夺来,就用你能想到的最龌龊的方式,让别人抬不起头,你才能抬得起头。李奇的父亲深谙此道。小小的李奇就像他的ATM机,从中他能提取皇帝般的脸面。

李奇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或者说他“想象”父亲临终前的样子。因为李奇的父亲是突然自杀,李奇只见到他早上还暴跳如雷朝自己扔了三双筷子两个碗,下午就听别人喊“李奇你爸爸死了”。从此李奇害怕鬼,害怕医院,害怕一切和父亲有关的事物。而方才的回忆里充斥了死亡和医院的意象。李奇的身子一直紧绷着,他怕不知从哪会突然迎头飞来凳子。

父亲自杀的时间挑得极为精妙,就在李奇高考前一个月。李奇人还是懵的,就被众人簇拥着主持了葬礼,举旗引路,顶盆发丧。摔盆前,姨奶像是担心李奇第一次死亲人,工作不熟练,不断叮嘱道:“一会摔盆的时候你得哭啊,你得哭,哭出声,听见没有?”李奇看着一个人接着一个人摔下一个盆接着一个盆。终于轮到他了,他跪在前人跪着的地方,把瓷盆高举过头顶,狠狠扔向前方。盆清脆地碎了,碎片和其他不计其数的盆的碎片混同。李奇“哇”地一声就哭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发泄了出来,只是人们会错了意。

接着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躺在棺材里时,李奇才发现父亲原来这么高。那他为什么一直弓着背呢?然后他们家排队等着火化。李奇就见一个个人躺着进去,化作白白的一坨坨出来。大勺子似的伸进炉子里去,大火呲啦那么一燎,人就变成一块块白的了。然后这些白的,有大块有碎末,其中甚至可能也掺了别人的,都倒进黑色精致小盒里,埋入土下,顶上立上一块碑,完事。这就是一个死人的家了。这就是李奇的父亲的家了。李奇此后和父亲分居了。父亲去得突然,李奇走在路上都觉得楼是竖起的棺,里面站着的人保不齐就躺进黑色的小棺里了。每逢七月十五或者四月初四这种日子,李奇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李奇咬破手指,歪歪扭扭地在本子上划下几个字:“我爱我自己。”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写下的是一句废话。难道绿菁骗了他?李奇又划弄几笔:“我健康而幸福。”好像发生了什么然后立马什么都没发生。是啊,爱自己的人会想死,健康又幸福的人也会想死,这很正常。所以李奇什么也没改变。李奇继续写道……他什么也没写,他不知道该写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自己面对的到底是待解答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晴问李奇:“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助吗?”

李奇的嘴说:“不用。”他的嘴又不是思考器官,早就宣告独立成防卫器官了。

晴没说话,只是从袍子里掏出几颗白色的压片糖果,问李奇:“你要来试试这个吗?你现在的状态和天使们的癔症发作很像,也即——被回忆钩住的状态。”

李奇看着那几颗糖,默默地拿过服下了。神奇地,那种不安感退去了,但世间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白纱,看不真切。所有的感受,无论喜怒哀乐,都被中和成唯一的木然。但总归焦虑不再。

晴见李奇恢复了,说:“七分之一,我的那部分回忆你已经看过了。我们去找下一个天使吧。”

李奇问:“天堂只有七个天使?”

晴说:“一切都源自于那七日。”

李奇真没想到自己死后还能上天堂。不知道如果告诉晴自己是同性恋,会不会被赶出去。

李奇说:“之前我见过一个叫望,一个叫朔的。我还见过一个叫绿菁的绿头发的天使。都是那七个里面的吗?”

晴说:“望掌管周三,朔掌管周一,晦掌管周日,我掌管周四。至于绿菁,不是七个之一。”

李奇抬手说:“你等一下。”然后在本子上写下:“晴的头上有一只青蛙。”眨眼间“咕呱咕呱”,晴的头顶冒出一只青蛙。看来这本子好使。李奇拿起本子左看右看,看不明白。青蛙跳远了,晴问:“这是什么?”

李奇说:“绿菁给我的,说只能用165个字,写在上面的事情会成真。”

晴伸手拿本子。李奇下意识躲开了,顿觉有些尴尬,摸摸鼻子说:“别多想,用不好容易出问题。”

“你的本子,怎么用看你自己的意思,”晴说,“但是,能否请你一个忙,把我的愿望写在上面?这样就能免去我们之后的工作了。”

李奇心想也是,于是重新咬破手指,在本子上写:“天堂不再受回忆所困。”转瞬间,穹顶澄明,天光如洪流倾泻,旧日的殿堂勾勒出新的辉光。一切都变成新的了。晴怔怔地看着一切,开口却问:“你改变了什么?”

李奇心里涌上一股火,心想“你瞎吗”,皱起眉头说:“这还不够明显吗,天堂变成新的了啊,刚刚可是用去了整整10个字呢。”

晴突然紧盯住李奇的身后,从衣袖甩出长戟直指李奇。李奇懵然回头,却见另一个晴站在自己身后,浑身散发出新的气息。另一个晴见状,也甩出长戟,轻飘飘地笑说:“旧日的幻影仍彷徨此间,不愿离去,还须我等亲身处置。”李奇见状,拔腿就跑,心里暗自惊呼“我的上帝啊”。他忙不迭又写下:“一切恢复如常了。”而转头则见地上血肉模糊,那个出生不到一分钟的晴死了。

原本的晴沉默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李奇尬笑道:“要不还是按原本计划来?”晴长吁一口气,嘀咕着:“我们的原罪……”

李奇一言不发地跟在晴的后面,心里数着刚才自己一共用去了40个字。他们穿过森林和荒漠,见识过日月共天,群星黯淡;他们踏过海洋的波澜碧浪,又在冰川沉陨处由鲸鸣浮荡。他们行过盛装那红日的穹顶,看木星东升时乍破的天光。

终于,他们找到了朔,掌管周一的天使,在一处低矮的院墙旁。朔没有和望在一起,也不知道和李奇分开后,他们发生了什么。朔瘫倒在墙角边,身上盖着个肮脏的破西装,对二人熟视无睹,默默地望向虚空。

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夺过朔的光环,伸手摸索了半天,说:“他把回忆变现了,就是那件破西装。他现在沉浸在回忆里了。”

李奇问:“那我们该怎么查看他的回忆?”

晴把二人套入朔的光环,眼前景色随即变化了。他们转眼就身处写字楼高层了。两旁是整齐的格子间办公位,个个配备电脑一台和员工一名。但有一个位子空了。李奇说:“不愧是掌管周一的天使,连回忆都和周一相配。”

晴说:“我们需要去找朔,还有另一位主角。”

“应该就是没在工位上的那个人了吧。”李奇说。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晴问。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一股臭味。”

二人循着味道来到楼梯间,发现了一具穿着西装的尸体。尸体脸朝下,已经死了一周的样子,精致的西装里胀满血肉。工牌被死死压在身下,他的脸和地毯不分彼此。死亡时间是精确的8天16小时24分06秒,因为尸体身上贴满了罚单,内容如下:

“亲爱的员工王陆你好,你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司规第735条‘禁止污染地毯’,并可能触犯第364条‘禁止以行为艺术讽刺公司,或对公司表达不满’,构成想象竞合犯,将判处罚金36个月的绩效!请查收!2034年8月8日9时1分4秒”

“附:亲爱的员工王陆你好,您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司规第366条‘禁止不服从判决、裁定”,当年绩效评分将降格为f等,职级-2c。请查收!”

“附:亲爱的员工王陆你好,您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司规第1000条‘禁止对公司抱有极大不满并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现对您做出开除处理!请您记得在办理开除手续前,在系统内领取您-200年的绩效!恭喜你毕业了!祝好!”

李奇无助地看向晴,对方疑惑地回望。李奇很想笑,但现场只有他懂这种幽默。该死的。话说着,来了一个清洁工,看见二人,却害怕地扭头就跑。李奇一把揪住对方领子,把他拉了回来,“等等等等,你跑什么?!”

“我这回没有过度清洁!不要举报我!尸体不算垃圾!这是类推解释!别扣我绩效!”清洁工哀嚎道。

李奇一松手,对方就似橡皮筋一样弹走了。李奇挠挠头,感慨道:“这地方真邪门。这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晴说:“你生前所处的世界只是三千世界之一。我们所思所想所梦的一切,都可能是另一个真实世界的一角。”说着,晴仰起头直面天花板,说:“朔,快下来吧,别再看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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