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眼下最好的办法。现代有合租,在古代也可以搭伙过日子。他身上没了银子,哪怕改去工地上搬砖晚上也没有歇脚的地方,她又是什么都不会的女子,身份暧昧,相貌又扎眼。目前来看裴度人品过得去,且现在他们二人都是平民,没有身份差距,这种关系也更安全。
她话已经讲得这样直白,裴度也不能当真扔下她不管。且他虽然眼下遣散了仆人,但还需要人照顾,还要付药费。一切只待他养好了伤,所规划的一切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彼此都确定了对方是无法独立生活的人。
其实买田宅、菜种、鸡鸭,都非常顺利。
虽然田宅偏僻远离人群夜半还能听见狼嚎,虽然菜种种下好几日一点反应都没有,虽然鸡鸭在摊贩那里还是活蹦乱跳但拿回来却病恹恹地,像是快死了。
但是还有比这更现实地挡在他们面前。
现在谈姝意知道了,裴度口中的“买处田宅,种些果蔬,养些鸡鹅,自给自足”全是画饼,生活比这要艰难多得多,果蔬不会自动发芽结果,鸡鸭不会自己随便就长得肥肥大大,就连米也并不会自己跳进锅里,盖上盖就自己变成白米饭。
他们两个人完全没有任何的生活经验。
先说怎么解决最基本的生活需要。人活着就要吃饭,想吃饭就要靠这两个人摸索着做饭。首先要生火,两个人都不会生火。
裴度知道火是用火折子点的,可他们去一趟市集要走五里地不止,且还买不到火折子。谈姝意知道钻木取火,但她哪有实践的机会,完全只在荒岛求生节目里看到过。
二人相携在树林里千辛万苦找到些干燥的木柴,然后拿木板垫着,由裴度承担起取火的责任,一取就是一下午,连点火星子都没冒出来。
这日的晚饭,他们共同吃了一些洗得不太干净的大白菜。
古代的白菜没经过改良,味道不大好,更别提能不能吃饱。谈姝意当年作为女团爱豆每天节食,多难吃的东西都能咽得下,还算适应得了,裴度就不行,到了晚上饿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怕惊扰了谈姝意,只一个人坐在院里,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底下小鸡仔还没睡,在他脚边叽叽叽地散步。天气冷了,土里没有虫子,好在买的粮食他们两个人吃不到嘴里,给小鸡却吃不用煮熟,七八只小鸡仔被喂得胖乎乎的,再不是刚来时候奄奄一息的样子。
年轻的礼部郎中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小的时候看史书,看到每到饥年,百姓受不了饿,只能吃观音土,吃得活活撑死,他都不懂。
现在懂了。他摸着瘪瘪的肚子,竟然苦笑起来。
若是不经历这一遭,他或许永远也不能懂得,何为民生之多艰。
翌日上市集,裴度买回了火石。两人架起锅,经多次试验后总算能磕磕绊绊地煮粥。有了火,解决了温饱,至少日子还能往下继续过。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时节,山林中的积雪也一日比一日厚。屋里太冷,火一天到晚都不能熄灭,可是现在进山实在太危险,也难以捡到像样的干柴,没办法,只好去买炭。
然而手中的银子经过这番折腾,快要花完了。为了度过严寒,裴度每日都冒雪出去找工,他也不挑活儿,无论是体力劳动还是文书工作都愿意一试,每每清早出门,深夜才回来,为了不把谈姝意饿死,早上还要给她先做饭。这才几日,人已经清瘦了一大圈。
谈姝意有些过意不去,偏偏好些事上她也帮不上忙,饭也做不来,衣裳也洗不净,出门也不认识路。她站在屋外看着裴度在灶前忙进忙出的背影,渐渐有些自暴自弃,想着若是没有她在,裴度的负担会轻很多,他现在又有收入,以后攒足了银子,再娶个贤惠的妻子,两个人一定能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不像她,是个拖累。
没有她在,他应当能生活得更好。
等她慢吞吞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临要走之前,在包袱底发现了一封信。
是裴度给她的,还包了几两散碎银子。直言生活清贫非他所愿,是他对不住娘子,不能让娘子过上从前一样的日子。这几两银子是他最近赚来的,愿全部奉上,以助娘子暂时缓解困顿。
谈姝意见了信,怔忪良久,一时落下泪来。
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见他。那时她是骤然穿越、对这个世道一无所知的乐伶,他是从五品上、少年有为的礼部属官。当日说要拿他的银子买了田宅,搭伙过日子的是她,现如今他还努力想要让她日子过得好些,她却想要丢下他一个。
没了她,或许他日子能过得轻松些,不必再像如今这样家里家外大事小情一肩担,但是他从刚被罢官时那样萌生死志,到能够像如今这样认真生活,难道一点儿也没有她的缘故吗?
夜里裴度回来,瞧见谈姝意还在等他。他踟蹰了片刻,没有进门,谈姝意却自然地接过他的棉衣,拂去上面的落雪。
“娘子……”
“今日累了罢,郎君早些休息,明天早起不必再为我做饭了。”她这样道,“我要自己试一试,难道我还真就能把自己饿死了?不应该。”
“如果现在跟你在一起,我都能把自己饿死的话,那我要是一个人走了,更不用活了。”
月色如银洒落,她倚门站着,长发别在耳后,眉目低垂,不肯看他。长长眼睫在她眼下留出漂亮的剪影,雪光溶溶,给她面颊裙衫都染上浅淡的蓝,在深夜里,仿佛连每一根发丝都发起光来。
他以前每每见到芙蕖娘子,都只盯着她那一手好琵琶,从未这样仔细看过她的脸。固然听过有达官贵人愿以千金买她一笑,却从不曾在意过。只是如今他不知怎的,突然慌张得厉害,一颗心含在胸膛里,似乎马上就要跳出来,连呼吸都凝重了。
芙蕖娘子,姝色无双,确实名不虚传。
后一日裴度仍是认认真真地给她做好了早餐,好脾气地等她慢吞吞地睡醒起来,又慢吞吞地洗脸梳头。等她坐到桌前打算吃早饭了,他才终于张口:“我今日休沐,娘子穿的冬衣还是刚搬来此地时买的,我瞧着有些单薄,不如今日我们去市集,给娘子添置一件新的冬衣。”
这是谈姝意穿越到此世之后第一次来到街市上。来往行人接踵擦肩,几个孩童正举着糖人在街角玩雪。谈姝意对一切都新奇,跟在裴度身后看得目不转睛。正是大集,人声鼎沸,既见到有男子衣衫整齐却坐在路边乞讨,又有妇人挽着竹篮沿街叫卖。
过午时分,两人在市集的食肆吃饭。食肆样样简朴,独独精心装潢了个华丽的舞台,午市时有男子居其上弹琴助兴。谈姝意自穿越后,第一次来到食肆用餐,处处好奇,还附过去问:“他是乐伶吗?”
便有人呵斥她:“你这小娘子,说话好难听。什么乐伶?这位可是琴书先生!”
“琴书先生可是高士!他有功名在身,却愿意纡尊到闹市中为我等升斗小民演奏,而如若想听他演奏一次,食肆可要奉上足足银二十两,这可是一般乐伶能比的?只有最有实力的食肆才请得起琴书先生,而不曾请过琴书先生的酒坊食肆,我等早就不再光顾,如今许多都已经倒闭了。请娘子切莫再以乐伶相称,以免失礼。”
众人纷纷附和,对琴书先生赞不绝口,言辞间却满是对谈姝意的轻蔑,讥讽道:“无知女子,竟不知琴书先生的大名,他可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琴艺之高,岂是你这小小女子所能理解的?”
谈姝意听得气愤,正要辩驳,却被裴度不动声色挡在身后。裴度朝她微微摇头,不一会儿,堂中传来琴书先生的古琴声,音色平平,选曲已非名曲,技法又不高超,只能说是弹得出声罢了。
裴度在她身前笑了一声。
“我还当是什么,不过是俗物。”
他声音不大,这一句却传得很远,连那琴书先生都压弦止琴,朝他这边看来。众人非议不断,裴度却目不斜视:“如此技法,也敢妄称什么琴书先生么?”
谈姝意颇为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一直以来,他在她面前展现的形象都是温顺、善良、善解人意、大公无私,极少见到他这样尖锐的一面。
但转眼想想,如果他本人就是那样逆来顺受,陛下为什么要罢他的官,还要鞭笞他呢?她虽然从没问过因由,但是以她看古装剧的经验,他不曾谋逆,官位又不算高,肯定是欺君罔上,才会惹得陛下震怒,把他赶出上京城。
“你既然不服,不如上台演奏,为我们展示你的高超技法,否则只是红口白牙地说,谁人不会?”
“是啊,倒是上台向我们展示你技法有多高妙。”
便是琴书先生也自古琴前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裴度的相貌生得很好,即便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眉眼仍然噙着一丝笑。这段日子把他饿瘦了不少,眉目愈发英挺,脸庞轮廓分明,面容俊秀更胜往昔。即便是粗布麻衣地站在那里,也仿佛是身着轻裘缓带,从容不迫。
谈姝意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如果是一位现代男艺人,一定能大红大紫。
演戏也可以,他气质很好。更适合组男团,这样无死角的脸,太适合直拍了,她都能预想到那种大杀特杀的场面。性格又柔中带刚,人温柔得很,嘴巴却意外的狠毒,上综艺也很吃香。
他在琴前端坐。
“既然诸位如此期待,裴某岂能辜负?”
食肆之中有男有女,却一时都被他夺目的脸给吸引住。之前他们两个站在一处,或许还不觉得,如今琴书先生站在他身侧,反衬得那位所谓的琴书先生像一块顽石一般。
古琴音调古朴雅致,曲调高华婉转,仿佛是仙乐缥缈而来,高雅绝俗。众人屏息凝神,即便是再不通音律的人,也可在他指尖寻得盎然古意。谈姝意一直觉得古典乐器曲高和寡,如今得见,好的演奏者亦可让其雅俗共赏。
食肆内的喧嚣声渐渐消失,只余琴音绕梁。
一曲终了,先前为琴书先生站台的食客皆讷讷不言。却也有人嘲讽道:“想必是个乐伶,如何比得上琴书先生秀才出身,如此一来,高下可见一斑。”
琴书先生却转而向他行礼:“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裴度道:“在下江阳裴度。”
“原来是裴大人。琴书本是元朗三年的举人,当时裴大人还曾是我的考官,今日是琴书班门弄斧,多谢裴大人不吝赐教。”
裴度却道:“我今日来此,并非好为人师。”
“身怀绝技却愿意俯仰人间,此乃善举。可我刚才听闻,琴书先生每每登台演奏收银二十两,足足是多少食肆月余的盈利,多少食肆为此倒闭,多少商家为此流离?即便琴艺高超,却也需考虑生计,若因此而令他人陷入困顿,岂非与琴道相悖?”
“这些银子若能用于救济贫苦,岂不是更显君子之风?以艺助人,固然可贵,但若能以艺救人,岂不更显仁心?”
谈姝意在台下听着,想到这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古今经济形态差距极大,在这个时代寻常艺人想要表演,是要付给店家费用,才可进店演奏,赚些打赏钱,因此裴度才会为破产的店家感到不公。否则还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样的事在现代,也未免太常见。
但也有个想法在她脑中渐渐成型。
一个店家担负不起,可以选择众筹、海选、天使轮,为分摊风险,还可以推出拉票、周边、签售。百姓喜欢艺术,喜欢名人,愿意为文化付费,尤其在古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最受追捧的是名士,最为人轻贱的却是优伶。
还有比这更好滋长男团的土壤么?
无论是优伶,还是名士,在现代都有一个名字。
偶像。
Id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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