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护符

“神人分割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丢垃圾一样简单又随意。”

褪色者如此评价道。

青海岸迎向无边洋流刮来的海风,荧蓝色的花田与远处的海浪呼应,像被陆地围困的另一片湖,米凯拉的十字记号就立于岸边的悬崖,此刻正熠熠生辉,告示着这里就是黄金的宠儿留下的痕迹。

但这处明显与褪色者之前找到的其他十字记号有着很大的不同。

被弃置与此的不是躯体的一部分,不是心脏,也不是手脚,而是米凯拉所有的迷茫。

“这也是可以说丢掉就丢掉的东西吗!?”

褪色者在震惊之余只思考了片刻就立马开始效仿前人。

她庄严肃穆

“将我的迷茫,弃置于此。”

她逐渐目眦欲裂

“将我的贫穷!!弃置于此!!”

也许金针震脱还留下了些许不轻不重的后遗症,但在褪色者神情癫狂的弃置仪式下,沉浸于荧蓝花海的水精灵女士甚至没空分给她一个眼神。

水精灵捧着一束刚采摘的蓝花,凑近鼻尖轻轻地嗅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些熟悉的花朵了。

或许是因为蓝色总让人联想到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于是在幽影城中,那里的仆人们总是喜欢给她的房间装束这种来自南方的花朵。

但也有可能是某些耳聪目明的下属,曾无意间看见他们的梅瑟莫大人带过这种花束前往水精灵的栖息所,上行下效,于是他们也这么做。

本来仅仅只是一束用来赔偿烧焦她泉边花朵的赔礼,等她到了幽影城,擅自揣度主人心意的下人们反而将盈蓝的花堆满了她的卧房。

但是她并不讨厌这样的行为,而梅瑟莫也并未阻止,一切就这么被默认进行下去。

风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一些娇嫩的花被蹂躏得离开枝干,卷去远方,水精灵银色的长发也被吹乱,流水一般飘于空中,身后的褪色者扯着嗓子大喊了一通后,好像真的弃置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神清气爽地说想跳下不远处那个黑漆漆的大洞一探究竟。

“迷茫和贫穷,这种东西其实不要也罢,对吧。”

褪色者兴高采烈地对水精灵说道

但等她深入黑洞,在地底的深处看见另一个米凯拉的十字记号时,褪色者陷入了短暂的疑惑当中。

【将我的爱弃置于此】

米凯拉在不为人知,难以找寻的隐秘之所,抛弃了自己的爱。

“如果迷茫和贫穷不要也罢,那么爱呢?”褪色者自问

显然,她的迷茫没有像米凯拉一样被成功弃置。

这让她不由得担心,她的贫穷是否还阴魂不散。

……沉默了一会,褪色者双眼一眨,突然又莫名想起了梅琳娜。

说实话,其实她一直在逃避,远离近在咫尺的王座,大老远跑来幽影之地,为的就是能够稍微遗忘过去,稍微,最起码能有一小会儿,她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不至于沉浸于与梅琳娜一刀两断的情绪之中。

但是看看现在!自从在恩希斯城被双月骑士爆揍过后,脑海中的那道纤细虚影就越发地清晰了起来。

……就好像梅琳娜曾经回来过一样…

饶了她吧,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她的年龄甚至不够交界地各位半神们的零头。

说起来……梅琳娜也比她大多了……

“………”

褪色者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声音响亮得让一旁的水精灵忍不住侧目,担忧起她的额头来。

“爱让人软弱,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也罢。”褪色者恶狠狠地自答。

确认褪色者的头盖骨没有开裂之后,水精灵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不太赞同她的言论,“是什么让你这么认为?”

褪色者睥了她一眼,决定要给愚昧的水精灵上一课。

“双月骑士的姐姐,卡利亚王室的女王,多么强大而有魄力的女人,现在困在魔法学院的图书馆里,抱着背叛婚姻的男人留给她的一枚琥珀,陷入了如泥酣眠。”

“太多太多了,我的朋友,艾慕**女神的城主失去了自己的城池,美丽聪慧的舞女没了自我不再舞蹈,你漫长的前半生难道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吗?”

褪色者的语气里有些不带恶意的阴阳怪气,这让水精灵想起第一次在雪原遇见她的时候,褪色者现在的状态和那时候很像,像无处发泄的情感被挤压发酵,直到身体无法再容纳,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稍微发泄一些。

“你真是见多识广。”水精灵不急于反驳,而是包容地一笑,她的掌心涌起如珠般的泉水,透明,没有形状,散发的些许微光笼罩着她精致小巧的眉眼,也照亮了四周灰暗的环境。

“但是不妨发散一下想象力,爱从来没有固定的形状,它不止来自于伴侣,也来自亲人,来自朋友,甚至来自于陌生人。”

“嗯哼。”褪色者轻哼了一声,把目光从露珠上撇开,十分不满意水精灵的说辞。

“也太理想化了,就好像这世上充满了爱似的,认真的?这里可是交界地。我拒绝一切抽象的东西…除非…你真的见过。”

只是一秒褪色者就后悔这么说了,因为她们虔诚的黄金教徒开始祷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那一刻褪色者还以为圣光打在了水精灵的头顶上,让她每一根纤长的银白睫毛都透露着一股圣洁的气息。

“玛莉卡女神啊,我的大人,我曾虔诚地沐浴在您无私的爱中,被您承认,被您接纳,这如何不算博爱众生呢。”

“……你们信教的多少有点毛病。”

褪色者的表情就像吃了发霉的药丸,她拍了拍水精灵的肩,企图把那虚幻的圣光拍散,“你在说玛莉卡?天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米凯拉,毕竟米凯拉还有颗什么物种都可以接纳的圣树,而玛莉卡,她连自己人都驱逐……”

正说着,她眉头一拧,战士的直觉让她的寒毛竖起,本能地朝背后的方向看去,她们来时的路除了漆黑一片,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

盯着那里几秒后,她才缓慢地把话说完。

“……包括她的儿子,那位梅瑟莫对吗?”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水精灵的表情难得郁闷了一下,“……但我也并没有说谎,褪色者,玛莉卡大人拥有去爱的能力,爱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臣民,我无法去否认这一点,因为我曾受益于此……”

那是她即使成为了无光者也无法否认的过去。

耸耸肩,褪色者对此不置可否,半天不再发一语,就在水精灵以为两个人关于“爱”的辩论到此为止时,深入谷底,解决完泥颅骑士的褪色者看着最底层、米凯拉的封印屏障突然说了一句。

“好吧,那换一种我们都可以接受的方式来讨论看看。毕竟米凯拉走的是玛莉卡同样的成神之路,那么……

她顿了一下,眼里有着止不住的探究和好奇。

“你觉得,玛莉卡成神之时,是否也抛弃了爱呢?”

……

话虽如此,但褪色者并没有给足自己和水精灵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她们从青海岸回到了幽影亚坛的起点,从泥颅骑士那里重新获得了足够自信的褪色者,正跃跃欲试地想要直闯幽影城的大门。

“史东薇尔城,知道吗?我第一次去就是走正门的。”

无视水精灵的劝阻,褪色者撅着嘴道,“我堂堂褪色者,怎么可以走小路呢?”

说着,一挥马鞭,骑着托雷特就朝着幽影城正大门前的营寨直冲了过去。

只可惜,褪色者的计划被打断,当天空抛下细碎的金屑时,她一勒托雷特的马绳,踏着小步慢慢地停在了路边。

原本属于神人的大卢恩已然碎成了金色的雨,褪色者伸手去接,那些微小的碎片还散发着余光,残于其中的魅惑力量如烟般消失。

只是片刻的时间,在褪色者意识到属于米凯拉的魅惑力量恐怕已经失去作用时,就看见远处的丛林中,属于角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并快速地朝幽影城的方向前去。

“他去找梅瑟莫先生复仇了。”

等角人的身影彻底没入丛林深处时,一直以来都和角人同步前行的金针骑士蕾妲突然出现在了褪色者的身后。

褪色者被神出鬼没的蕾妲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喘了下气。

“米凯拉大人的大卢恩已经破碎,追随之心不够坚韧的人终于露出了马脚,所以说……那些情感终究还是太碍手碍脚了。”

蕾妲冷哼了一声后,态度突然又如沐春风般地转变,她看向马上的褪色者,语气温和,即使她说的话可能并不如此。

“我的同伴,处理掉角人已经变得刻不容缓,如果到了那一刻,你还会坚定地选择米凯拉大人的,对吗?”

这绝对是威胁,褪色者流了一滴冷汗。

……所以说,你们这些信教的果然多少有些毛病。

“当然了,我的同伴,愿米凯拉大人的光辉照耀你。”

挤出一丝微笑,褪色者假模假样地道,“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等着我前去确认。”

……

重复往返两次青海岸和幽影亚坛让托雷特变得烦躁,褪色者喂了它几把干果才把撩蹄子的小牛马哄好。

米凯拉的大卢恩碎了,如褪色者所想,青海岸大洞深处的封印也随着金色卢恩的破碎一起消散了。

没有了封印,洞窟深处的异香争先恐后的涌出,浓郁到甚至飘着深紫的雾气。

可当看到紫色香雾的来源,那仿佛酣睡于花梗之上的神秘的少女时,连水精灵也不自觉为这份美丽所动容。

“简直就是神迹……褪色者,你认识她吗?”

褪色者半蹲在托莉娜幻化的花前,过多的浓雾让她有些恍惚,忍不住伸出手粘取了一些那有着甘甜气息的花蜜。

水精灵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褪色者如同被引诱般地舔上了指尖。

“我想……这就是米凯拉的爱,他的半身托莉娜……”

那么玛莉卡的爱……是拉达冈?

这个猜想一从脑海里浮现,褪色者的脸瞬间就皱了起来,花蜜在她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下一秒,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终于吐了出来。

“呕———”

……

玛莉卡是黄金律法的神人,而拉达冈则是黄金律法的走狗。一想到被玛莉卡特地留下箴言辱骂的半身可能是玛莉卡的“爱”,褪色者就打从心底否认这个猜想。

她甚至开始破天荒地虔诚忏悔,像一个真正的黄金教徒一样,因为这个荒谬的想法居然诞生于她的脑海里,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褪色者似乎做了个噩梦。

水精灵看着褪色者在睡梦中还紧皱的眉头,用一朵蓝花试探地扫过她的鼻尖。

褪色者没醒,只皱起了鼻子。

犹豫了半响,清凉的水花顺着水精灵的手撒在褪色者的脸上,在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哼后,褪色者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地,发觉自己横挂在托雷特的背上,仰倒着对上了水精灵的脸。

“我做了个梦……”褪色者喃喃道。

“玛莉卡拿着锤子命令我杀死拉达冈,但是托莉娜突然出现了,说要杀也先杀米凯拉……呜———”

“不哭,不哭。”

水精灵用指节揩掉褪色者眼角的泪花。

“褪色者啊,可以答应我吗?不要再随便捡路边的东西吃了。”

沉重地点了点头,褪色者腰腹用力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托雷特正带着他行走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中。

“这是前往幽影城后门的小路。”没等褪色者询问,水精灵先一步解释了,她站停在一座倒塌的建筑旁,等褪色者露出了不乐意的表情后才又道。

“我知道你实力不俗,但是幽影城正门内养了一只黄金河马,在小的时候脾气就不好,你不会希望一进城,就被它嚼碎吧。”

不情不愿的褪色者勉强应了一声,跟在欣慰的水精灵身后跳进了倒塌的建筑里。

她们在地底走了一长串路,直到从一口井里爬了出来才终于呼吸到了较为新鲜的空气。

“这里是波尼村,玛莉卡的族人们,曾经属于稀人的村庄。”

水精灵走在前面带路,褪色者看着满目狼籍的小村落和一路破碎的大壶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交界地那个被无情毁灭的世外桃林——壶村。

“玛莉卡堂堂神明,谁胆子这么大?敢把这里弄成这样?”

“一切发生在玛莉卡大人成神之前,那时候,角人袭击了这里。”

褪色者的脚步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水精灵,“……说实话,你是故意带我走这条路的吧。”

“那可以原谅我这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吗?”水精灵侧过脸,嘴角钳着一丝微笑。

眼见就要进入幽影城了,而褪色者却对角人与稀人之间的过往一概不知,水精灵并不希望褪色者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幽影城里的人们碰上面。

她不会用自我的看法去影响褪色者的判断,但是一些小小的指引,希望她的朋友不会太过建议。

波尼村已经几乎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了,水精灵把从青海岸摘来的蓝花一朵朵地放在了那些沉默的大壶上。

那些在圣战中逃过了火难的角人维壶师大摇大摆地在此地巡逻,在看见水精灵的身影时兴奋得两眼发光。

举着屠刀,大喊着“精灵,我的朋友。”冲过来,最终殒命在褪色者的大剑下。

这次水精灵没有化作水雾消散,她留了下来,当最后一朵花放在了那颗枯萎的巨树下,她伴着维壶师的惨叫声为死去的稀人们祈祷。

褪色者应该从角人的口中逼问出了什么,清秀的五官洇着郁色向水精灵的方向走来,在被破坏,被侵略的村角,她看着那些眼熟的大壶也变得神色复杂了起来。

但褪色者从不是什么被情绪摆布的人偶,也不会在立场上左右摇摆,之前不曾因为角人的遭遇而生出同情,现在也不会因为波尼村的遭遇就认为黄金民族是绝对正义的一方。

事实上,当她明白那些壶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时,她想起了很多,火山官邸里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白金之子,被觊觎碎片的价值而失去同胞的小壶,险些被灭族的流浪民族,几乎完全死绝的火焰巨人……

这些她过往见识过的惨剧,其中不乏玛莉卡的亲手推动,无一不比稀人更接近所谓完美无缺的受害者形象。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玛莉卡带领的稀人反败为胜,成功地举起了复仇的大旗。而那些白金之子,战士壶,流浪民族们至今仍然是败落者,所以才会显得那么的可怜,让人无法过多苛责……

这一切都仿佛验证了金针骑士蕾妲曾经说过的话:残害同类是人的本性。

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褪色者想骂脏话。

既然如此,她也一定要在角人和稀人之间选择其中一方吗?

褪色者苦恼地抓了抓后脑勺,觉得她没点多少智力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穿着洁白衣裙,正在闭眼祈祷的女人,突然开始庆幸水精灵并不是类似蕾妲那样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极端信徒。

水精灵或许只是希望,那注定成王的褪色者,在登上王座时不要将黄金一族视为一切罪恶的开端。她相信被托雷特选中的人拥有一颗公正的心。

但是………

就算她不站在幽影城的对立面,也不代表那些玛莉卡的黄金信徒就会放过她这个可怜的,失去赐福的人啊。

喉咙深处忍不住发出一声失语的轻笑。

褪色者霎那间觉得水精灵闭眼祈祷的样子格外的讽刺,有着这样一份心意的水精灵女士同样是一位无光者。

除开那位不知何种缘由放过她们的双月骑士,幽影城的人们会如何对待他们曾经的同伴,那位穿刺者梅瑟莫、代替母亲玛莉卡发起圣战的忠诚子嗣会如何对待曾经为他洗礼的泉水?

褪色者瘪瘪嘴,为自己悲催的命运,为水精灵无望的命运。

突然,她一个踉跄,差点被草丛里的某样东西绊倒,手里的大剑插入土中作为支撑,本来就很郁闷的她气愤地看向那个差点害她摔倒的玩意。

但是撞入眼帘的是一道紫色的闪光,褪色者眼睛一亮,刚才一切的烦恼都丢到了脑后。

那是一块差点被她遗漏的护符,藏在草丛,被一块完整的,灰白的巨大蛇蜕包围着,几乎看不见踪影,如果不是褪色者看到了紫色的光点,估计没人敢靠近这看起来栩栩如生的蛇蜕,更别说发现里面深藏的宝贝。

跨过草丛,褪色者探手从蛇皮的边缘拾起那块护符,金属质地的物件沉甸甸的,手感很是光滑细腻,像是常常被人拿在手心摩挲,散发着接近珍珠的光泽。

因为制作的方式可能不够精细,上面还带有一些粗糙的刻纹,但这并不影响褪色者辨认出这块护符上雕刻的是一个沉睡的,伏靠在泉边的少女。

【【获得护符——水精灵的睡颜

仿照水精灵少女沉睡的面孔,由火焰融化的金属铸成,富有珍珠一般的光泽,为年少的梅瑟莫亲手制作。

能大幅度提升火属性减伤率,对梅瑟莫的火焰有着更强的防御效果。

——此为穿刺者的真心。

被遗弃在过往数年后,仍然不曾生锈。】】

那边,水精灵已经祈祷完毕,她睁开眼,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褪色者。褪色者瞪着一双圆眼正看着她,不知道又中了什么邪。

“要出发了吗?褪色者。”

她浅笑着招呼着,盈白的发像一块长而顺滑的头巾,又像延绵不绝的河,散发着柔和的水光,可想见当她沉睡时,长发落在地上,会蜿蜒盘旋成何等宁静得让人眷恋的泉眼。

这或许只有亲身浸入水中的人才会得知。

越挣扎越深陷,只能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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