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为我们点亮了桌上的白蜡烛。烛火摇曳，在银质餐具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斑，映着暗红色的桌布，营造出一种刻意为之的浪漫氛围。邻桌是一对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情侣，女孩怀里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幸福光彩，像一朵吸饱了阳光的花。男孩则显得有些紧张，正笨拙而专注地切着盘中的牛排，时不时抬头偷看女孩一眼，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收回目光，心中那点被刻意压制的期待，如同被这摇曳烛火拨亮的灯芯，不受控制地愈发灼热起来。烛光晚餐？蒙眼惊喜？还是餐后那道经典的焦糖布丁里，会藏着一枚璀璨夺目的承诺？五年的平淡生活，似乎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某种戏剧性的可能。我刻意放缓了进餐的速度，平日里风卷残云般的效率在此刻消失无踪。每一口浸满汤汁的海鲜饭都咀嚼得格外仔细，耳朵却竖得老高，敏锐地捕捉着他可能吐露的每一个音节，眼睛也不肯放过他的每个神态细节，期盼着他可能透露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欲言又止，等待着那个预想中的、饱含深情的时刻降临。

时间在刀叉轻微的碰撞声和餐厅若有似无的背景音乐中悄然流逝。陈屿吃得专注而坦然，如同往常无数个共进晚餐的夜晚。他品尝着食物，偶尔点评一下火候或调味，神态自然得没有一丝破绽。盘子渐渐空了，他放下餐具，用餐巾轻轻拭了拭嘴角，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说的是：「味道还是那么好。你慢慢吃，我吃饱了。」接着，他身体微微后靠，开始饶有兴致地分享起白天公司里的趣闻轶事：某个同事在会议上闹出的笑话，某个项目遇到的意外转机，某个客户难搞的要求……那些平日里总能逗我发笑的小片段，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水汽的毛玻璃，声音模糊不清，内容全然无法抵达我的心底。

我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心中那点被烛火点燃的期待，从小心翼翼的峰顶，一点点滑落，跌跌撞撞，最终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死寂。五年累积的、在无数个生日、纪念日、情人节被轻描淡写带过、被工作电话打断、被时差错过的失落，此刻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汇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彻底冲垮了我最后一丝可笑的自持。

「咣当——」一声略显刺耳的脆响突兀地打破了餐厅里流淌的、符合社交礼仪的柔美氛围。我猛地放下手中的刀叉，金属与细白瓷盘的撞击声尖锐而失礼。边岘略带诧异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没有看他。视线投向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绵绵细雨，细密的雨丝在昏黄路灯的光晕里斜斜地织着，模糊了城市的轮廓，也模糊了我眼中最后一点微光。

「走吧，我吃完了。」我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空洞。不等他回应，我已抓起手包，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步履有些仓促。将餐厅里温暖的灯光、诱人的食物香气、那对仍在窃窃私语分享甜蜜的年轻情侣，以及身后边岘可能投来的错愕目光，统统决绝地抛在身后。身后，传来他略显急促地呼唤侍者买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雨丝凉凉地拂在微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我站在车旁，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失望、自嘲和更深沉疲惫的情绪，浸润着我的睫毛，视线一片模糊。

他很快跟了出来，步履却出乎意料地从容，甚至带着点闲庭信步的味道，仿佛刚才餐厅里那小小的、由我制造的不和谐音从未发生过。他没有立刻解锁车门，而是走到我身旁，手臂自然而然地、带着温热的力量揽住了我的肩膀，将我微微拉近，试图用体温驱散雨夜的寒意。

「散散步吧，」他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润低沉，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好不容易今天都有闲暇时间，而且雨也不大。」他微微侧头看着我，那笑容在朦胧的夜色和迷蒙的雨雾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没有拒绝。或许，我也需要这微凉的雨丝来冷却心头翻涌的失落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窒息的躁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早已沉入遥远的海平面以下，此刻的天空是深邃的墨蓝，混杂着城市光污染的暗红，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我们沿着滨海木质步道慢慢走着，脚步声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潮湿的海风带着更浓烈的咸腥味扑面而来，吹乱了我的发丝，也吹皱了脚下深色的、涌动的海水。陆风裹挟着白日大地的暖意，与海上涌来的微凉气息在半空中交织、碰撞，形成一种独特的、带着寂寥感的清凉，渗透衣衫。

海浪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哗——哗——」声，像一首亘古不变的安魂曲，单调地叩击着耳膜。我们沉默地走着，气氛凝滞得如同此刻的空气。没有交谈，只有雨声、风声、海浪声。一种无形的默契指引着我们，渐渐远离了灯火通明、人声隐约的主栈道，拐向一片相对僻静、怪石嶙峋的海蚀崖。

退潮了，裸露出大片湿漉漉的、在夜色中泛着幽暗水光的礁石滩，像巨兽黑色的脊背。崖边的岩石冰冷坚硬，带着海水的湿滑。我们并肩坐下，脚下是幽深莫测、涛声阵阵、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海。远处，灯塔的光柱如同孤独的巨人，规律而执着地扫过墨汁般翻滚的海面，划破沉重的夜幕，带来一瞬即逝的光明，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海风更大了些，卷起细密的雨丝，冰冷地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也让人头脑异常清醒。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望着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墨汁般翻滚涌动的海水，各自的心思也如同这暗夜中的潮水，在无声中剧烈地起起伏伏，深不见底。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粘稠，只有涛声永恒地响彻在天地之间，提醒着存在的渺小与世事的无常。这沉默，几乎要凝固成沉重的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