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被我这异常冷静的反应惊住了,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膛起伏。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那满溢的欣喜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被巨大的急切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取代:「我想好了!小鎬,我真的想好了,我想娶你!做梦都想!」他急切地表白着,声音因激动而拔高,试图用语言的热度融化我周身的冰冷屏障,挽回这失控的局面。他的手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恳求。
「你想好什么了?」我追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而冰冷的手术刀,试图一层层剥开那层华丽浪漫的表象,直指内核。我的目光没有躲闪,牢牢锁住他的眼睛。
他被问得一愣,随即更加急切地、几乎是赌咒发誓般地罗列着他的承诺,眼神赤诚坦荡,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以后一定对你百依百顺!钱都交给你管!家里所有的苦活累活都我来干!脏活重活你碰都不要碰!你跟着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享福就好!真的,我发誓!我会把你当成公主一样宠着、护着!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他的话语像连珠炮,描绘着一个无忧无虑、只有甜蜜的童话世界,仿佛只要他许下这些诺言,我们就能立刻住进那座与世隔绝、只有玫瑰和爱情的城堡,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惜啊,可惜。海风带着刺骨的咸腥,猛烈地卷起我的发梢,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清醒。我们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一句「永远爱你」就奋不顾身跳入爱河的懵懂少年少女了。二十七岁与三十三岁,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六年的光阴流逝,更是被现实反复捶打、磋磨后留下的、无法忽视的、如同眼前这片断崖般深刻的沟壑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描绘的蓝图,美好得像一个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彩色泡泡,轻盈,梦幻,却轻飘飘地悬浮在残酷现实的飓风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良久,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灌满胸腔,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那口气仿佛带走了我胸腔里最后一丝犹豫、最后一点不舍,也带走了那个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幻想过「我愿意」、沉溺于浪漫幻想的、不切实际的自己。一个更坚硬、更清醒的苏好,在这海风冷雨中淬炼成型。
「我不愿意。」
四个字,清晰、冷静、掷地有声,如同淬火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所有温情的假象,让这喧嚣的风雨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轰隆——!」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残酷的、终结性的宣判,一道沉闷得如同巨兽咆哮的惊雷恰在此时滚过墨色的天际,沉闷的巨响在辽阔而压抑的海面上剧烈回荡,震得我们脚下的崖石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惨白的电光如同天神愤怒的鞭子,刹那间撕裂了厚重的、低垂的云层,将天地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惨白,也清清楚楚、毫发毕现地照亮了他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脸庞——那上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被彻底击碎碾轧的无助,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纯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因巨大的冲击而扩散,像一尊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机的石像,连带着那只被我按下的手,也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嵌入我手背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为什么?!」他像是被那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猛地劈醒,从石化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声音陡然拔高,撕裂般沙哑,充满了绝望的哽咽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小鎬,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你不爱我了吗?不对不对不对,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心情不好?你跟我说,跟我说啊!我替你解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我改,我什么都改!我...我承认,我的求婚来得太迟了,可是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婚姻不是儿戏,我知道!我知道它意味着责任!你再好好想想,冷静一下,我有能力,我有钱,我能给你最好的生活!我是真心的!这五年,你看不到我的心吗?!你看不到吗?!」他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
他猛地用双手紧紧攥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冲刷着他苍白扭曲的脸。他哽咽着,近乎哀求地、颠三倒四地剖白着自己,那份汹涌的、不容置疑的爱意在此刻化为最锋利的刀刃,既狠狠地刺向他自己,也带着最后的疯狂试图撼动我冰冷的决定。这确实是我认识他陈屿近六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如此彻底、如此狼狈的情绪崩溃。那个在商场上游刃有余、在生活中总是温和、沉稳、甚至带着点疏离感的男人,此刻跪坐在冰冷的礁石上,脆弱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迷路在暴风雨中的孩子,只剩下绝望。
诚然,面对这汹涌如潮的痛苦和深切如血的告白,我的心并非铁石,不可避免地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和强烈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动容。五年的点滴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理智的堤坝。我没有立刻从他紧握得几乎要捏碎我骨头的手中挣脱,仿佛那紧握的力道和传递过来的、他身体的剧烈颤抖,也能给我一丝支撑,支撑我完成这场早已注定的、艰难的告别。但我也没有再看他。我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紧扣的手指,将自己的肩膀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然后,我转过身,面向那片在惨白雷光中翻滚咆哮、无边无际、仿佛蕴藏着无尽愤怒与悲凉的墨色大海。雨水冰冷地、密集地拍打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重的释然。
「我爱你,」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雨和永恒的海浪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礁石上,「或者说,我深爱过那个与我共享了五年时光、带给我欢笑、温暖和思念的你。」我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雨水的冰冷空气,感受着它灌满胸腔的刺痛,「但是,边岘,你似乎…并没有像你此刻说的那样『爱』我。或者说,你对『爱』的理解,对『婚姻』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最表层的给予、占有和一种…近乎童话般的庇护承诺上。」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他被我的话狠狠刺痛,猛地从地上挣扎着半跪起来,身体再次剧烈地一震,声音因受伤的愤怒和巨大的委屈而再次拔高,几乎破音,「我所有的钱!我的积蓄、我的工资卡,你都可以随便花!我所有的房产,你随时可以搬进去住!房产证加你名字。我对你一心一意,从我们在一起那天起,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从没有过二心!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剖开给你看!你怎么能说我不爱你?!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他的控诉在狂暴的风雨中回荡,充满了不被理解的痛苦和一种天真的、被辜负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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