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务司总管天下妖族,司主令不仅是司主身份的象征,也是一件极其厉害的法宝,其中一个功能便是感应妖气。
此时进入内殿的三人,猴妖孙胡是自家妖,不会引起司主令的格外注意,金内侍和李院使都是第一次见,两人中必然有一人是妖。
查了半个月都没进展,奚萦忍不住怀疑这宫里真是什么不生妖邪的佛门净土道家圣地了,原来是藏得深啊。
她打起精神,轻咳一声后虚弱地开口:“多谢陛下惦念,唉,只是本宫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说到这里,奚萦伸手掀开帘帐,打算好好看看是哪个傻大胆的小妖撞到她手里来了,刚伸手又想起自己是病弱的“沈嫔娘娘”,她赶紧唤道:“孙胡,扶本宫起来。”
太医替宫中妃嫔诊脉一般都隔着帘帐,娘娘们容貌金贵,自是不能让外人随意瞧了去,沈嫔忽然要露面,倒是让李院使略微有些吃惊。
一旁的金内侍却面上一喜,竟一步上前,抢过孙胡的差事,殷勤地替奚萦拉开帐幔,伸手去扶:“娘娘您别劳动,奴才扶您起来。您病了这几天,陛下一直记挂着呢,今早一睁眼便叮嘱奴才来探望娘娘,您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儿啊!”
金内侍信口胡说一通,手已经扶上了奚萦的胳膊,趁着微弱的烛光,终于看清了“沈嫔”的样貌。
倒真是一位惹人怜爱的病美人。
除此之外也无甚出奇的地方,不过这位“沈嫔”家世显赫,其父乃是礼部尚书沈唯清,一进宫便得封嫔位,入主长夏宫,更难得的是,蓬莱宫那和尚竟然真记得这么个人!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金内侍激动的了!
要知道如今宫中满打满算就三位妃嫔,皆是先帝定下的后妃人选,先帝驾崩后,太子景辰继位,以守孝为由推迟婚期,拖了一年多,景辰头疾加重,更没有心情纳妃立后,然而皇帝不急大臣急,先帝就景辰这一根独苗,他无后且病重,万一有个什么万一,江山后继无人,这事可就麻烦了,于是满朝文武哭着喊着求着,终于让景辰松口,将先帝定下的三人先后接入宫中。
但景辰被病痛折磨,实在无心后宫,这三人入宫长则半年,短则半月,竟无一人得见天颜,且先前两位只得了美人、才人的封号,唯有沈嫔封了嫔位,入主长夏宫。
所以,今天早上提到沈嫔时,一向寡言的景辰竟破天荒问了一句,金内侍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金内侍这会儿心里的小九九翻来绕去,奚萦也同样思绪万千。
刚一碰到这金内侍的手,奚萦便认出了他的真身,妒蛇,以嫉妒为食的妖,道行不超过三百年,还是只小妖,难怪这么傻乎乎的呢。
至于他那胡咧咧的那番话,奚萦根本没放在心上。
妒蛇嘛,为了填饱肚子,总喜欢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勾起人心中的嫉妒,最好勾得人斗出狗脑子它才高兴。
两人对望一眼,齐齐露出假笑,一番各怀鬼胎的计较后,奚萦坐起了身,金内侍恭敬地立在一旁,总算将舞台让给了李院使。
李院使上前把脉,许久之后,老人家捻着胡须慢声道:“娘娘这是先天的不足,只能慢慢养着,老臣看过娘娘先前用的方子,都是温补养身的,这几日暑热难耐,老臣便将方子里的炮姜、桂枝、人参这三味药略减两分,改为隔日一服,娘娘以为如何?”
奚萦假扮沈家姑娘,自是连她的脉象病症也能一并伪造,至于吃什么药,她没意见,反正她也不会吃。
“嗯,便依李院使的吧。”
李院使刷刷写好方子,一张留档存证,一张交予孙胡,此番差事便办完了。
金内侍笑呵呵插嘴:“对了李院使,娘娘这病既是不耐热性药材,那荔枝可用得?这不昨日刚到的荔枝,陛下就惦记着给长夏宫两位主子送来呢。”
长夏宫除了奚萦外,还住着一位许美人,比奚萦早入宫一个月,因家世不显,只得了个美人的位份。
李院使道:“荔枝性温,娘娘少用些无碍。”
金内侍欢喜道:“如此甚好!陛下特地叮嘱奴才给娘娘挑最大最新鲜的荔枝,哎,那个胖丫头,快拿上来给娘娘瞧瞧。”
长夏宫十来个宫女,唯有发财能担得起“胖丫头”的称谓,此时被金内侍点了名,她不情不愿地端上那盘据说“最大最新鲜”的荔枝,递到奚萦跟前让她过目。
奚萦只看了一眼便“感动”得泪盈于睫,以袖掩面激动道:“没想到,没想到陛下竟如此惦念臣妾……还请金内侍转告陛下,臣妾定然好好养病,早日康复,以报君恩。”
金内侍笑得见牙不见眼,宽慰了奚萦一番方才提出告辞,临走前却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陛下说许美人也喜欢吃荔枝,可不好让她久等了。”
奚萦笑而不语,目送这条交际蛇捧着荔枝出门,屁颠颠儿地往许美人那里煽风点火去了。
孙胡跟着李院使去抓药,发财将小宫女们打发出去,凑到奚萦身边咬耳朵:“那皇帝不是好人,就这么几颗干巴巴的荔枝也好意思送来,瞧不起谁呢!”
奚萦笑了:“恐怕不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陛下送的,是这条妒蛇自己想搞事呢。”
发财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妒蛇?您是说这个金内侍?”
奚萦点头,将司主令吊在指尖转圈圈:“对啊,这家伙是条妒蛇,不过道行太浅,又总是待在蓬莱宫,难怪我没探查到呢。”
发财的目光从惊讶转为垂涎:“蛇肉好吃!”
奚萦气得敲她脑门儿:“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忘了当初为何进的妖务司吗?”
发财小脸一垮:“不就是吃了几只老鼠,几只鸟,还有几条鱼嘛……”
“呸,你是把吴郡鼠妖吃绝种了,吃得碧粼江成了死水,还吃了妖务司白鹤长老好几个孙辈,你呀你,吃没开智的东西不会有人管你,你偏要吃妖,得天地造化之眷顾方能修得妖身,怎么能随便吃呢?”
发财不服气:“他们吃人,我吃他们,这叫弱肉强食!”
奚萦幽幽道:“是吗,那我把你烤了蘸辣椒面吃也是天经地义咯?”
发财顿时泄了气:“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吃素总行了吧?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还念叨个没完……”
奚萦懒得再说这只绝世凶猫,开始盘算如何坑害,啊不,利用这条妒蛇。
这家伙是蓬莱宫总管,想必在宫里待的时间不短,且又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只妖,半年前失踪的赤狐,一年前失踪的玄鹿,以及两年前失踪瞿如,或许他还曾见过,再加上他能无惧阵法自由出入蓬莱宫寝殿,是个当奸细的好苗子啊……
*
金内侍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了,他此时已经变回蛇身,正趴在长夏宫西偏殿院墙外一丛茂盛的蔷薇中,紧闭双眼,鲜红的蛇信子在空气中狂舔,贪婪地汲取着醉人的香味。
啊,是嫉妒的味道!
那种抓心挠肝的妒,跗骨之蛆一般的恨,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吞下去的怨,如同醇香的美酒,越是忍耐越是浓郁,越是克制越是芬芳,越是——
啊,没了?这就没了?
金内侍正吸得飘飘欲仙,结果那嫉妒的情绪竟戛然而止,这就像是饿了半年的人忽然吃上了满汉全席,但刚吃一口就被撤了,这他妈不是要了蛇命了吗!
金内侍整条蛇都贴在墙上,疯狂嗅来嗅去,可惜方才那股浓郁至极的嫉妒已然消散,只剩下一些干巴巴的恨意隐隐飘来,吃进嘴里就跟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馒头差不多,没意思。
绿绿的小蛇没精打采地瘫了片刻后,变回金内侍的模样,走出花丛招呼上远处等待的小太监们,一路骂骂咧咧地往蓬莱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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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的蓬莱宫依然安静,比起夜里的幽深诡谲,又添了几分庄严肃杀之气,滑不溜秋的金内侍进了蓬莱宫,也立马变得正经起来。
他放轻脚步,迈过宫门,穿过夹道,沿着回廊一路来到位于蓬莱宫最深处的寝殿。
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回话,金内侍并未留意到有一抹极细微的青光在他转过檐角时悄悄落进了后领中。
拨开一重又一重的帐幔,金内侍走到被床帐包裹得如同蚕茧的龙床旁边,挥退侍立在侧的小太监们,他压低声音唤道:“陛下……”
许久之后,床帐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嗯”,是询问的意思。
金内侍赶紧回话:“陛下,奴才去长夏宫看过沈嫔娘娘了,娘娘不耐暑热,又惦念陛下,为了给陛下缝荷包日夜辛劳,这才引发了旧疾,幸而并不严重,李院使开了方子,说是将养几天便能好。许美人也想念陛下,给陛下做了个扇套,陛下可要瞧瞧?”
床帐里的人没有回答,漫长的沉默将金内侍一颗满怀期待的心提得老高,终于,那个沙哑的声音闷闷道:“不瞧。”
金内侍的心啪嗒落地,碎成了一瓣瓣。
他气得磨了磨后槽牙,嘴唇蠕动起来,开始无声的骂骂咧咧。
臭和尚,死和尚,想他好好一个蛇妖,那边送荔枝,这边送荷包,还不是为了撮合你们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一场吗!结果这和尚倒好,天天躲寝宫里不近女色,苍天啊,大地啊,这阖宫的美人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哪里还有心气争,不争的话哪里来的嫉妒,不嫉妒的话,岂不是要饿死他老金?
要不干脆送这和尚出家算了,给他换个荒淫无度的好皇帝,免得天天饿肚子!
唉,都怪那黑心肝的老巫婆,说什么宫中女人最善妒,将他骗进这和尚庙,半年来就没吃过一顿饱的,妈的,他要跑路了!
金内侍一边骂,一边掏出怀里的荷包和扇套,一股脑儿塞进床边矮柜中,哼,这可是他熬了三个晚上缝出来的,特意用了两种不同的针法,臭和尚不瞧也得瞧!
至于被拆穿,去他奶奶的,这两边连面都见不上,连个圆谎的机会都没给他,他怕个锤子啊!
冷不防床帐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掀开深青色帐幔,露出一张极五官极其俊朗却憔悴不堪的脸。
金内侍吓得一哆嗦,抽屉夹到了手指,他忍着痛问道:“陛、陛下,您,您要起了吗?”
景辰蹙眉看了床边的金内侍一眼,略微抬了抬手臂。
金内侍会意,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替景辰更衣,主仆俩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进行起床工作。
景辰不知道金内侍今天神神叨叨地折腾什么,他昨晚略微多睡了半个时辰,精神好了点,早上金内侍说那陈嫔还是徐嫔病了半个月的时候,他多嘴问了句“死了没”,结果这家伙就折腾了好一出大戏。
最近这半年来,景辰的头疾愈发严重了,太医们查不出病因,用过各种方子也不见效,他只能强行忍耐着,头疼和失眠的双重折磨让景辰变得十分敏感暴躁,尤其无法忍受吵闹喧哗,不得不将身边服侍的宫人减到最少。
女人声音尖细,传到他耳朵里就成了钢针,一针一针扎得他脑仁儿生疼,如今蓬莱宫中连宫女都不用了,他更没兴趣管什么后宫。
之所以选中这金内侍当御前总管,就是图他嗓音低沉,勉强听得入耳。
就这样东想西想着,衣服已经换好了,金内侍扶着景辰往外间书房缓步走去,两人各怀心思,都没留意到一点极淡的青光从金内侍袖中飞出,快速贴上景辰腕间。
景辰忽觉手腕传来一点刺痛,像是被虫子叮了一口,他拉开衣袖瞧了瞧,却没看到什么虫子,青筋密布的腕间有一粒极小的血点,他挠了挠便放下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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