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一路和着风雨,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夏翊总算是到了金陵城。原先锦衣玉袍人模狗样的翩翩贵公子如今像是被拔了羽毛的落架凤凰,黑漆漆的一团滚着尘土如箭矢流星飞奔而来。一抬头,黝黑的脸龇出一口大白牙,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读出声:“金,陵。”
一个黑不溜秋的人,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在金陵的地界上停下了。
少许,这个野人一蹦三尺高:“卧槽!小爷可算是到着地方了!!!”
在聚宝门城门守卫嫌弃地挥手放行下,夏小侯爷就这么顶着斜阳落日,牵着他的宝驹溜溜达达地进了城。
外城的夕阳马上要落下了,内城的太阳才刚刚被点亮。集市酒旗招展,胡商骆驼驮着波斯琉璃叮当而过;画舫刚点起描金灯笼,便有纤纤素手轻拢慢捻,琵琶声撞碎一河星子;乌衣巷口有蒸糕蒸腾起的白雾,也有反着万家灯火亮晶晶的糖葫芦;孩童追着挑担货郎,铜铃摇响,“胭脂水粉翠花钿——西域香膏南洋簪嘞——”忽地兴致又起,扬起嗓子甜甜蜜蜜的唱道:“小郎君买把犀角梳,赠予心上人呀…青丝绾同心咧——”惊了城墙上栖着的燕群,扑簌簌飞起一片。
夏翊从人群中穿行而过,金陵城满目的繁华入不了他的眼,他现在急着找一个驿馆,把臭了的自己好好洗洗,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在金陵继续当他的混世魔王。
夏翊累得要死,七八天骑马疾驰把他颠的骨肉分离,全靠筋连着,架不住少爷病,生生从城门走到秦淮河畔,挑了个顺眼的驿馆,要了间天字号厢房住下。又唤来小二给他上了浴汤,等到浸在舒舒服服地热水里,夏小侯爷这风餐露宿的小半个月才算结束。
他浅浅靠着柏木浴桶,从桶边矮几上的密阁黄杨木匣中取出蔷薇露兑入浴汤,琉璃瓶碰着银勺叮当作响。雾气蒸腾,氤氲了少年郎原本俊逸至极的眉眼,只依稀能看出眉似远山,目如星火,唇角扬起如新云出月,两个颊边酒窝盛满落落日光,单看皮相,真真是个丰神俊朗的好青年。
约莫大半个时辰,夏翊从浴桶里爬起来,绕过西北角的紫檀木框缂丝花鸟屏风,随意拿起搭着的常服套上,边套边向外走,珊瑚红窄袖骑装衬得他肌肉线条流畅又不失力度,活脱脱一匹毛色鲜亮的小狼。他推开厢房木门,伸了个懒腰,高高束起的马尾轻轻晃荡,发丝间一缕银链泛着冷光。
注意到身边有人,懒懒抬眼望过去,直直对上店小二呆滞的目光,他一挑眉:“房钱不是结了一个月的,找我有事?”
小二没办法把他跟那个黑色的难民联系在一起,表情一言难尽,语气复杂:“哦……没事儿...啊……不是不是……有事!有事!”
夏翊歪头看他,小二说:“听客官的口音大抵是京都人士,咱们金陵城的规矩,掌柜的嘱咐我同公子知会一声。”
“哦?金陵的规矩?”夏翊饶有兴致。
“其实也没什么”小二挠了挠头,挂上一个朴实的笑“就是咱们金陵城有宵禁,晚上绝对绝对不能出门。”
“宵禁各个地方都有,这金陵与别处不同?”
“也不是,小的也不太清楚,但是掌柜的让我同每一位客官嘱咐到位。”小二想了想,忽地一拍脑袋“对了客官,还有您这天字号上房,在二楼东南角,取‘紫气东来’之意,您推开北墙仿作砖纹的暗门,有窄梯直通后院温泉井,这是专为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准备的第二浴场,若是您想要在屋内沐浴,切记万万不要把小的刚刚准备的浴桶搬到南侧——”他靠近夏翊,神神秘秘地说到“曾有富商泡澡,正对南侧窗外——你猜怎么着,那南侧窗外正对着那赌坊朱楼,被对岸掷骰子闹破了财气,翌日便赔光了整船盐引!”
夏翊不甚在意,摆了摆手,还未待说上话,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柱子,你又他妈藏在哪蛐咕呢!宵禁到了客人都他妈走光了桌子你也不收!!!”
夏翊眼瞧着那店小二虎躯一震,哭丧着一张苦瓜脸冲他作了个揖,脚底抹油,小跑着扬声:“掌柜的您别喊了,小的这就来这就来。”
夏翊跟着下楼,正好瞧见那掌柜提溜着柱子的后领,虎声虎气地训他干活不利索。但是也真不愧是能做到这家驿馆掌柜的人,眼光毒,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他,立马赶那小二去端上饭菜酒食,自己则挂上笑脸,扭着水蛇腰笑眯眯迎上来:“哎哟贵客,您在咱家店可还住得惯?瞧您赶路到簪着金陵,日夜兼程的也一定是累了,咱家专给您备了饭菜,菜蔬清淡,屋舍简陋,还请您多担待啊。”
掌柜略微错后一步,微微侧身听着夏翊说话,青年说话客客气气的,微笑露出的两个酒窝盛满了醉人的佳酿“劳您费心。”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虽尚未加冠,但是蓬勃的英气与生命力依旧扑面而来,让人眼热,也让人目眩神迷。杜大掌柜西子捧心,接住少年郎随手扔出打赏的金瓜子,‘男人的魅力在于他能给多少钱’,她深以为然。
少年郎搁下青瓷碗时,鱼汤的鲜还缠在舌尖,邻桌忽飘来几句压低的碎语。
“那戏子眉心一点丹砂痣红艳艳的,衬着那脸,那身段,瞧着真够劲……”
木桌被说话人慌张碰出吱呀响动,后半句便碎在堂倌的吆喝声里。
夏翊是个混不吝的,在京都,青楼酒肆,烟花赌场,他是足迹遍布,狐朋狗友成群,在烟花之地更是名声在外,成日跟一帮公子纨绔厮混,他老爹倒是也没训斥过他什么,只是老神在在,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随他过了。
也托他那些酒友的福,他对这金陵至美至绝之境——醉芙蓉,也颇有几分耳熟,至于其中的戏外飞仙——陆枕河,他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那可是红透半边天的伶官,京都中多少达官显贵不远千里奔赴金陵,就为听一耳朵陆枕河的《桃花扇》,蜀黎三年太后娘娘大寿,陛下孝心,专诏陆枕河进宫为太后娘娘唱曲解乏。
慈宁宫的缠枝牡丹地衣太厚,踩上去像陷在陈年的血泊里。太后斜倚着金丝楠木榻,指尖随《牡丹亭》的笛韵轻叩,十六颗东珠护甲刮过青玉案,发出寒刃出鞘似的细响。
“赏。”
戏台上跪谢恩典的少年抬起头,额间花钿被冷汗浸得发蔫。
缠金线的荷包掷到阶前,里头滚出的不是金瓜子,而是半块断裂的鹤纹玉佩。
“哀家就爱听你唱《游园惊梦》,尤其是‘生生死死随人愿’那句。”太后抚着鬓角白海棠,瞥向鎏金炉里袅娜的龙脑烟,“明儿起,你搬到漱玉斋唱,省得金陵醉芙蓉那起子脏货污了嗓子。”
殿角的铜漏忽地滞住,少年攥紧染了鹤顶红的戏服水袖。
至于后来,夏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让太后把那戏子放回金陵,彼时他正扒在房梁上,做梁上君子做得好不快活,但是视野有限,也就将将能看到少年白杨一般挺拔的身姿和微微垂首露出纤细雪白的一段脖颈,想把戏看完,奈何跟裴雪臣那狗东西有约,只得满心遗憾地作罢。
但是一到醉月居,他就跟裴雪臣勾肩搭背,“诶我跟你说,太后那老不正经的要把金陵来那戏子收作面首呢……”
……
夏翊回了房,隔着纱幔,靠着窗边,看那秦淮河浮动跳跃的灯影。冥冥中,他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念头,明天,一定要到醉芙蓉,看看那戏子长什么样。
青砖地缝里洒过茉莉香粉,缠枝莲铜熏炉燃着龙脑香,窗棂悬着鎏金鸟笼,里头的红子学舌道:“客官万福——”伴着夏夜里蝉鸣的聒噪,夏翊靠在窗棂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忽的尖利的一声“鸳鸯被底成双夜——”把夏翊惊醒,他睁开眼,眼底是化不开的茫然,正好跟那笼子里歪头的鹦鹉对上,那红子不怕生,见到人看它,又开始叽叽喳喳“客官万福!客官万福!”夏翊缓缓眨了眨眼睛,压着胳膊睡了一晚上,脸麻胳膊也麻,他就靠着那个半身不遂的姿势艰难的站起身,觉得头晕眼花。屋里的炭盆烧的太旺,他觉得自己的脸烫的要命,于是反手推开雕花槅扇 。
江南的天气不似京都四季分明,昨天白天还闷热的天气在今天就变成了湿冷,冰凉的空气混着新鲜的玉兰花香气让人心旷神怡,总算是拨开了他脑子里的混沌。
楼下吴侬软语的卖花娘鬓角簪着新采的白兰“哎,阿要白兰花” ,她尾音拖得绵软,像揉进秦淮河的粼粼波光 “才将露水头采的哎,香煞咯” 指尖拨动竹篮边铜铃,白兰撞着茉莉沙沙响 “小娘子哎,买朵戴戴唷!玉兰配玉人,明朝郎君就上门——” 他这才迟钝的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京都,敲了敲隐隐作痛的头,翻身从窗口翻了出去。
夏翊云纹腰封的金线勾住窗棂时,西街正飘来新出锅的蟹壳黄香气。他蹬着青砖缝里那株歪脖子桃树往下跳,玄色箭袖灌满风,活像只被雷惊了的鹞子——
"哗啦!"
胭脂铺支着茜纱帐的凉棚先遭了殃,十二枚琉璃珠帘炸成霰雪。卖绒花的阿嬷刚喊出半声"夭寿",就见个锦袍玉冠的少年骨碌碌滚进竹篾筐堆,惊得笼中画眉扑棱棱扯断金链。
"对不住对不住!"夏翊龇牙咧嘴脸通红地从满地藤编灯笼里钻出来,顺手抄起摔出筐的玉麒麟摆件,"这玩意儿本……我赔!"话音未落,东头骤起马蹄声,他反手将麒麟塞给呆愣的糖葫芦老汉,纵身跃上馄饨摊的榆木桌。
蒸笼掀翻的白雾里,珊瑚色衣摆扫落三屉蟹黄汤包。戴帷帽的绣娘尖叫着捂住溅上姜汁的罗裙,小乞丐趁机抓走滚烫的猪肉馅。满街此起彼伏的"抓贼"声中,始作俑者早踩着酒旗竿溜进暗巷,徒留腰间羊脂玉佩晃悠悠挂在竹筛边沿,刻着"扶霄"的篆字映在豆浆里,漾出八百个荒唐涟漪。
夏翊半靠在砖墙上,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最后反应过来,他爹在校场上骑着马,揣着牌追着撵他,早给这皮猴训出了条件反射,溜得比兔子还要快三分。
但是砸坏了人家的东西不赔总也不是个事儿,损阴德不说,还丢了他镇北候府的脸面(虽然这地方应该没人认识他),夏翊自顾自的说服了自己,看着外面乱成一锅粥,于是又如一阵红色妖风把众人刮的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遭殃的各家桌案上各放着的几枚金瓜子,还在骨碌碌转来转去。
赌坊朱楼二楼雅间,一只白皙的手阖上紫檀木雕花漏窗,对身边百无聊赖的女子笑道:“大早上的看这一出闹剧,也还挺有意思。”声音如清泉碎玉,清凌凌的浸着一股子凉气,那女子抬眼:“还有吗?”
一张芙蓉面映入她眼帘,与夏翊的英朗不同,这副皮相瞧着温温柔柔,斯斯文文,逢人自带三分笑意,本是极为端正的谦谦君子长相,偏偏生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眼尾内钩外翘,平添三分绮丽多情,但是这极为俊俏的长相也掩不住眸子里带上的幸灾乐祸,蘅芜被气笑了。
“那你在跟我叫什么?”
陆枕河微微一笑,折扇唰的展开,遮住半张脸:“纯欠。”
蘅芜懒得搭理他,趴在桌上补眠,忽的又想起什么,仍旧把脸埋在臂弯里,闷闷的开口:“哦对,了无大师找你,他让你一会儿回家一趟。”
陆枕河话里仍带着笑意回她,但眼里却突然浮上了一层冰湖。蘅芜不知道他的变化,在他絮絮叨叨的话里沉沉睡去,最后在睡前浮在脑海里的是陆枕河微笑欠揍的脸,眉心一点丹砂美人痣明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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