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礼,我只乞求,下辈子。
2016年的那个夏天是谈礼印象中的第一次遇见他,可不是林赴年第一次遇见她。
他认识她,大概要回溯到许久之前,在江中高一的那场迎新晚会上。
他那时候叛逆,什么事情都要和老师、学校反着来,也试图做些出格的事情,来吸引他爸妈的注意力。
所以,那天的迎新晚会,他是全校最后一个到场的。他弯着腰,打开后门溜进漆黑的大厅时,台上刚好是舞蹈班的表演。
“你小子,刚跑哪儿去了?”江源摸着黑过来,往他肩膀上打了一拳,轻声问他。
林赴年佯装吃痛,笑骂他:“干吗啊?”
他靠在墙上,冲江源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那天迎新,全校的人都穿了清一色的校服,只有他特立独行地穿着一身黑色,融在大厅的昏暗里。
林赴年只靠在墙边,无意间抬头看了台上一眼。
台上一束灯光很亮,像是银河边碎落的星河。
他和台上站在C位的女生对视,看着她灯下白皙的脸和一双冷漠的眼睛,他一怔。
她眼底如一潭死水的样子,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
那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面。
很久之后,有人问起林赴年,问他相不相信一眼万年。
江源在旁边笑着打趣:“我们林哥肯定不信啊,是不是啊,林赴年?”
林赴年没立刻回答,只是目光飘向远方,不远处是舞蹈班的学生排着队朝着舞蹈房走。
迎着九月柔和的风,他舒服地眯了眯眼,脸上梨涡乍现,笑道:“我相信。”
他是从那天开始注意到谈礼的。
但他并没有去打听她的名字,奇怪地搞起了暗恋那一套。
他总会刻意和她偶遇,但他们的目光再也没有撞上过。
谈礼在学校好像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的。
直到后来,徐落沉和江源吵了一架,竟然是因为谈礼。一个说对方是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另一个则说着谈礼不好听的话。
他听得直蹙眉,第一次从江源的嘴里了解到谈礼的一些事情。
冷傲孤僻,待人不善,是很多人安在谈礼身上的词。
但他始终不相信。
一切大概就是从舞蹈房的那一面开始变化的。
他也没料到有一天会被她抓包。
那天他抬起头听到声音,发现是她在笑自己。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是她,笑着提醒他的人也是她。
林赴年尴尬地掩饰着自己的无措,瞪了她一眼。
再后来,他翻墙逃课,回来时又在矮墙边和她撞个正着。
那天他不禁在心里大骂,为什么每次干不好的事,都能被她碰上。
但好在他心态好,被喜欢的女生抓包那么多次,还能不管不顾地递给她一颗自己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
那应该是他们真正相识的一天,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谈礼,早在她认识自己之前,自己就认识她很久了。
他们慢慢相熟,也多亏了他的厚脸皮。
跟着谈礼一起去兼职、砸坏学校保安室的玻璃救她出来,还在眉骨上留了一道消不下去的伤疤,他来去自由惯了,做这些出格的事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这样自由的人,也会为一个人停下脚步。
林赴年不知道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为谈礼改变了多少。
他会在下雨天送她回家,会在她睡着时给她披上外套,会因为她不及时回自己的消息而烦躁。他那样粗心大意的一个人,也会细心地注意到她的所有情绪。
有时候连他都觉得,觉得自己是谈礼心里的蛔虫,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后来谈礼也有问过为什么他会这么了解自己。
林赴年想了想,没回答。
很多年后,他又想起自己当年没说出的答案。
他想有些矫情地说,因为我是为你而生的,也为你而来。
他们一起去樱花林见过花海、一起过生日、一起跨年、一起学习、一起了解彼此的生活,互相慰藉着对方。
他在不停地救赎她,她也在竭尽全力地抛去伪装的冷漠外壳,努力靠近他。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但意外出现,他只能看着一切事情开始越来越不受控制,偏离轨道。
直到他们两个人都无法心平气和地对这个世界说句没关系,直到谈礼开始不停地伤害自己,他才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想去拯救一个人,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海的那天,是他们间最后一次好好说话。
那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到底有多少事情压着她。
是沈辞的骚扰,外婆的生病,舞蹈课的涨价,还是被逼着放弃梦想……这些令人崩溃的事情,全部落在谈礼的身上。
那一日,海边的风很大,谈礼转头眼神破碎地告诉他,说她不想活了。
他在心里暗骂,这场风太大了,她瘦了很多。
他们沉默地看着彼此落泪。
他求她不要死,求她以后要和他一起来看海。
只是,那时候林赴年没想到,后来失约的人会是他自己。
高三最后的那个学期,谈礼接受了她妈妈的条件,告诉林赴年,高考完她就要和她妈妈一起走。
于是林赴年开始计划。他成绩不大好,没什么很想考的大学,但他想去她的身边,离她更近一些。
那天过后,谈礼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他充当她的“伤口消毒员”。
他常常看着她眼底溢出来的痛苦。可他仍旧不死心,反复告诉她:你会好的。
其实他也明白,这条路太难走,她过得太痛苦了。
可是他想拖着她去更好的地方。
——她是我人生中出现的骄阳,虽然如昙花一现一般短暂,但我仍想带着我的太阳往前走。
“阿礼,我带你去我的未来。”
我们共同的未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高三那次艺考,是他的疏忽。
其实那天,他打算和她告白的。他只想告诉她。如果没有人爱你,那我来爱你。
或许是他们没缘分,老天有意分开他们。
他们总是差那么一步。
她被沈辞推下了楼梯,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他的心脏传来一阵闷响,脑海里混乱不堪。他害怕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别死。”
救护车上,她说不是他的错,他牵着她毫无血色的手,脸色惨白。
谈礼仍拉住他的手安慰着。
她生病了,她要治病,而他想陪着她。
一行人从救护车下来直达手术室,也是在这里,林赴年看见了谈礼的父母。
手术室外,他以阿礼朋友的口吻和她的父母说了很多,是一个十八岁的刚成年的学生对两个大人声嘶力竭的控诉。
“她生病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你们能不能……救救她?”
说完这些话,林赴年便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直到医生出来通知家属——谈礼没有生命危险,他才放心。他刚要起身,眼前一黑,倒在了冰冷的瓷砖地上。
等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告诉他得了病,现在还不能确定,需要慢慢检查。
听到医生那些话时,他自己都错愕地僵在了原地。
他爸妈还在国外,自己一向和他们关系不好,所以只有他姐抱着他哭。
他们负责提供他们钱,并不负责提供爱。
那天他姐哭得崩溃,他久久缓不过神来。
这场病来得突然,更像是上天向他索要的代价。
他和谈礼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世界上最与众不同的两块拼图,本不该有交集。
所有人都在劝他不要踏进那个泥潭里。可他硬要闯进去,硬要和她一起走,或许这就是他执着的后果与代价。
上天不愿意看见悲惨的人得到救赎,于是要将那道光掐灭。
他确诊的那天,也是她出事的那天。
在那半年里,他曾妄想过,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没有生病,还能继续陪在她的身边。可不停消瘦的身体、被疾病折磨的意识,都在提醒他,这是一场死局。
他知道自己生病的消息,不能再让谈礼知道了,她已经太累了。
但他相信一切总有好转的那一天。
只是他不会再有未来了。
那个高考后的暑假,是他能待在她身边的最后时间。
他知道,自己要开始从她的世界慢慢剥离了。
可他还是好舍不得啊,明知道不该再见,却总是控制不住,不忍心看见她委屈又慌张的表情,不忍心见她失落的眼睛。
可他们终究是要分别的人。
明明在那之前,他早就和她悄悄告过别了,用炙热的眼神,用遗憾、无奈的神情。
他也劝自己,今日有此一程,已足够珍贵,他不该再有遗憾。
可他还是好遗憾啊。
好遗憾,我不能继续陪你走下去了。
我不能陪你一起看海了,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他终究还是要食言了。
他无法再成为她的寄托,因为他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
初次接受治疗的那一个月,林赴年的健康急速下降,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消瘦。
他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恍惚。
原来他也会有一天变成这副样子,他不敢去见她。
他想过很多办法让谈礼讨厌他。
可不管他疏远,还是冷漠,谈礼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
明明是一个敏感、接收到他人的半点儿不对劲就会转头走的人,偏偏还在等他的解释。
可林赴年给不了解释,所以他打电话告诉她,说自己有女朋友了。
跨年夜,他看着医院外边的烟花绽放,林赴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还记得电话那头的她愣了很久没有说话,风声在他们的耳边徘徊,她不知道,此刻,他和她在同一家医院。
他挂断电话后,医院窗外下起了一场大雪,白雪皑皑,遮住了这个城市。
他还记得他们见的最后一次面,那一天,天气预报说苏城要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来年应该是个好年。
那也是他人生里看过的最后一场雪。
他生病的第二年,谈礼恢复得差不多了,并考上了舞蹈学院。
他们也在那一年彻底失去了联系。
化疗让他饱受折磨,他的生命在长远的岁月里消逝。
她大一的那一年,他混进学校悄悄见过她,也是这一年,他认识了江云生。
江云生是个不错的人,没交过女朋友,家庭也很和睦,身体也很健康……而且很喜欢谈礼。于是他开始借机帮他追谈礼,那是他做过最冲动又不后悔的事情。
如果无法成为那个人陪她左右,那是否能让他亲自看见她幸福。
他开始怂恿江云生去追人,告诉他阿礼的喜好与厌恶。
可一直到了毕业,这家伙也没成功,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股苦涩。
后来他想,是他的错,他低估了他和谈礼的感情。
大一到大四这四年,他看着谈礼变成一个温暖的人。她脸上常常带着笑,待人温柔、友好,从前那个孤僻冷漠的她,早已消失不见了。
毕业那天,他就躲在角落里。
江云生又一次告白被拒绝,她给的原因是:“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但是……”她穿着毕业学士服难看地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但我,现在并不想谈恋爱。”
江云生问谈礼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她说:“是朋友。”
他被林织推着轮椅躲在一边,把自己遮了个严实。角落里,他看见她眼角的泪花和泛红的眼圈。
他听着谈礼的话,顿时僵住了。
他们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过是曾经的朋友——爱了很久的朋友。
谈礼是在她二十七岁时开始相亲结婚的。
那时候,她名声大起,他也没错过她任何一场舞蹈演出。
她复读时,他找人帮忙照顾她;她毕业时,他躲在书后看她一眼;她大学开学时,他目送她奔向属于自己的未来。几年内她所有的演出,他总在观看席上。
舞台下的观众拥挤,乌压压的一大片,他买了最靠后的位子,戴了一个黑口罩,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他也会在演出结束后,在所有观众送的花海里,加上一枝鲜艳的玫瑰花。
他答应她的,她的演出,他都会来看,也会送她花。
这八年里,他没有出国,没有恋爱,他一直悄悄地在她身边。
婚礼那日,徐落沉问他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给谈礼。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郑重地包了一个红包。
那一年已经很少有人用现金红包了,他在准备好的破旧红包袋上,轻轻写下了一行字。
——新婚快乐。
那么多年,他见她大学毕业,见她步入正轨、工作恋爱,慢慢地,他也开始不再吃那些没什么作用的药。
他的病早到了晚期。
谈礼结婚前一天,江云生来看过他。
林赴年那时已经快说不出话了,连肌肉也开始萎缩,每个夜晚疼痛难忍。但他很高兴,他和谈礼之间,总有一个人幸福下去了。
徐落沉在去婚礼之前,来看过他。
那天她哭得很凶。
“林赴年,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她第一次含着泪问出这个问题。
他想,大概很多人都想这么问他吧。
可他只是笑了笑,说:“爱,怎么会不值得。”
既然注定了他是为她而来的人,那他也会为了她而离开。
爱有一万种方式,最后一种是放手。
谈礼结婚那天,徐落沉在现场发来她穿着婚纱的照片,温柔又惊艳,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在那一刻,他想,他的心愿已了,他也不必再坚持下去了。
死前的最后一天,林赴年的父母来看过他,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眼角都有些红。
他们都是爱他的,只是爱得太过吝啬。
好在林赴年不是,他是个愿意热烈去爱的人。
他是个制造爱的人,这一辈子曾温暖过一个人,也是值得的。
“阿礼,千万要幸福。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幸福下去吧。”
他嘴里轻轻呢喃着,倏然想起是不是那些年悄悄地给她去寺庙求平安时,忘记给自己求一份了。
不知道自己要是求了,是不是今天牵她手的人就会是他。
当晚,他用尽所有力气拔了氧气罩,留下最后一句话:“阿礼,下辈子再见。”
十七岁的谈礼,坚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她信万物会变,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留住她。而林赴年的出现,像是天生为了打破她那些荒谬的理论。
他向她证明,爱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用一生告诉她,有些东西是永恒的,可以以死亡为代价。
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就是永恒。
永恒不死的——他的爱。
阿礼: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好久不见啊,阿礼。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想你大概快忘记我了吧。
最近过得还好吗,还算开心吧?不会再失眠睡不着觉了吧?
我想给你写封信,可笔落下,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至今日,不知你是否还在恨我、怨我。
我想和你道个歉,为那段日子的疏远、冷漠,好好和你道个歉。
如果不是没了办法,我也不想那么做。
我知道不告诉你,也许是不对。可是,阿礼,你不该是那个拘泥在尘埃里的胆小鬼,你该是最热烈的暖阳,因为你也照耀了我一辈子。
原谅我无法成为你活下去的寄托,也不再是你印象中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如果你还记得我,就请一直记得那个身体还健康的林赴年吧。
看到这儿,请你不要哭,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们会再见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
我也许是风、是雨、是树上落下的每一片叶子,请千万不要为我的死难过。
希望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谈礼同学已经成为一个很幸福的人。
待我死后,黄泉故土,无论多少年,我还有个私心。
倘若能够等你彻底放下我,能否让你看到这封信,让你知晓,我也曾爱过你。
能否到那时来我的墓前为我拂去尘土。
我想再听听你的声音,继续保佑你无恙。
阿礼,换作下辈子,千万还要让我遇见你。
以一个健康的躯壳。
注:爱有一万种方式,最后一种是放手 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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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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