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临界点”艺术节的场馆,由一座废弃的发电厂改造而成。巨大的涡轮机房被清空,只留下高耸的、布满管道印痕的混凝土墙壁和粗壮的钢铁支柱。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冷冽的工业气息,与世界各地涌来的先锋艺术碰撞出一种奇异而紧张的氛围。
徐敏知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沾了些许白色石膏粉的紧身裤,站在属于她的展区,浑身散发着如同她作品一般的冷峻气质。
巨大的空间被划分为两部分。
左边,《缪斯刑架》沉默矗立,锈迹斑驳的钢铁骨架覆盖着那片寒光闪闪的玻璃荆棘,在特意布置的聚光灯下,疯狂折射着破碎扭曲的光影,无声地嘶吼着过去的伤痛。右边,《暧昧失效期》冰冷的钢管立方体框架已经组装完毕,内部那张由透明弹力绳构成的巨大网络绷紧如弦,等待着被激活。
她的团队(主要是卢卡斯和两个临时雇来的德国技术工)正忙着进行最后的调试。
卢卡斯嘴里叼着螺丝刀,蹲在控制台前,对着平板电脑上的程序代码骂骂咧咧。徐敏知则站在《暧昧失效期》的入口通道前,亲自调整着几束LED光带的角度。惨白的光束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过绷紧的绳网,在框架内部的地面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光斑。
“敏知!音频反馈系统有点抽风!你再来试试触发阈值!”卢卡斯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回音。
徐敏知点点头,平静地踏入了《暧昧失效期》的通道。她的脚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一步。
“滴——!”尖锐的电子提示音如警铃般骤然响起,刺破空间。
她停住。声音消失。
再一步,靠近那面由绷紧弹力绳构成的“墙”。她伸出手指,没有触碰,只是悬停在距离最近那根绳子毫厘之处。
“滋啦——!!!”高频电流短路的刺耳噪音猛地炸开!
伴随着噪音,她面前那根绳子以及周围的三四根绳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拨动,疯狂地高频震颤起来。惨白的光线穿过剧烈抖动的绳索,在对面混凝土墙壁上投射出剧烈晃动的巨大光影!那光影扭曲拉长,吸引着在场每个人的目光。
徐敏知迅速收回手。噪音和震颤戛然而止。光影恢复成相对静止的形态。她退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平静的确认。
“阈值再调低5%。”她对卢卡斯说,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清晰,“要让最轻微的试探,都像踩到高压线。”
卢卡斯吹了声口哨,在平板上快速操作:“收到!保证让每个想玩暧昧游戏的家伙都尝尝电击的滋味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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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节开幕当晚。
巨大的涡轮机房内人潮涌动,各种充满实验性的装置、影像和行为艺术吸引着好奇或审视的目光。空气里混合着各国语言、电子音乐的低音轰鸣和艺术本身散发的迷离气息。
《缪斯刑架》和《暧昧失效期》所在的展区,吸引的人流不算最多,却异常集中。
许多人被《缪斯刑架》那片闪烁着危险寒芒的玻璃荆棘所震慑,驻足观看,低声议论着它的“暴力美学”和“情感共鸣”。而《暧昧失效期》则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那些喜欢互动和体验的观众。
一个穿着皮夹克、留着莫西干头的年轻人,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暧昧失效期》的通道。
“滴——!”警示音响起。
他毫不在意,继续往里走,甚至故意对着绷紧的弹力绳网络吹了声口哨。
“滋啦——!!!”
刺耳的噪音伴随着剧烈的绳子震颤猛地爆发,投射在墙上的巨大光影疯狂跳动。
“哇哦!”年轻人被吓得一缩脖子,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又变成被刺激到的兴奋。
“酷!这玩意儿真带劲!”他非但没退,反而更起劲地试探着靠近,引发一次又一次的噪音和光影痉挛。他的行为吸引了更多围观者。
一个穿着优雅长裙的女人,被同伴怂恿着,小心翼翼地踏入通道。仅仅迈了两步,“滴——!”的警示音就让她身体一僵。当她犹豫着伸出手指,距离绳子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滋啦——!”的噪音和剧烈震颤再次爆发!
“啊!”女人惊呼一声,脸色发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退了出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天哪…太…太直接了…感觉心脏都被捏住了…”
她的同伴扶着她,看着装置内部仍在微微震颤的绳网和墙上诡异的残影,若有所思:“这简直是把暧昧里那种患得患失、想碰又不敢碰的焦虑,直接物理化了…真狠啊。”
展区一角,徐敏知安静地站着。
她换上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她不再是巴黎工坊里那个穿着油污工装裤埋头苦干的艺术家,而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或者说,一个布下棋局后等待对手落子的棋手。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被她的装置刺激出各种反应的观众,看着他们或惊叫、或不适、或沉思、或兴奋的脸。一种掌控感在她心中沉淀。她的作品不再是无声的控诉,而是变成了主动出击的武器,精准地刺向人们心中关于“暧昧”的那根敏感神经。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但却无比熟悉的异样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展区喧闹的氛围,扎进了徐敏知的后颈。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将目光从互动装置上移开,转向展区入口处那片相对昏暗、人流攒动的区域。
入口高大的混凝土门框下,光线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块面。一个身影斜倚在阴影里,姿态是刻入骨髓的慵懒。简单的黑色长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高领毛衣。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
是朴宰彦。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触手,穿透晃动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暧昧失效期》装置旁的徐敏知。
徐敏知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随即,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将那一丝猝不及防的悸动冻结、碾碎。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眼神却无法控制地变得锐利如刀,迎向那道来自阴影深处的目光。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鼎沸的人声和刺耳的装置噪音,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碰撞。
朴宰彦的脸上没有了看向杂志照片里的那种玩味的探究,也没有了首尔工坊里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颈侧的蝴蝶刺青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审视?被冒犯的愠怒?还有一种被完全出乎意料的景象强烈冲击后的震动。
徐敏知分辨不出来。
他的目光从徐敏知清冷锐利的脸上移开,扫过她身后那个沉默嘶吼的《缪斯刑架》,扫过那个正在用刺耳噪音和诡异光影“折磨”观众的《暧昧失效期》,最后又落回徐敏知身上。那眼神,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彻底超出他认知范围的艺术品。
徐敏知清晰地接收到了他目光中的情绪。
一股冰冷的、带着胜利感的暗流在她胸腔里涌动。
“看吧,朴宰彦。我才是赢家。”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里的锐利沉淀为一种更深的、近乎漠然的疏离。
朴宰彦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掐灭了手中的烟,火星在鞋底碾灭。然后,他不再倚靠门框,直起身,迈开脚步,径直穿过人群,朝着徐敏知,朝着《暧昧失效期》装置,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所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周围观众的喧闹声似乎也低了下去,人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目光好奇地追随着这个气场强大、目标明确的男人。
徐敏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掐进了掌心。冰冷的西装面料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如同战鼓擂响前的寂静。
朴宰彦在距离装置入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徐敏知,而是投向了那个由冰冷钢管构成的、内部充满紧绷绳索和惨白光线的立方体框架。他似乎在评估,在解读这个装置无声的宣言。
然后,在徐敏知和周围所有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朴宰彦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通道。
第一步落下。
“滴——!”尖锐的电子警示音,刺破了展区的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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