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方才记忆碎片带来的惊悸仍在胸腔里隐隐作痛。小萍安静地侍立在一旁,阻断了他继续向秀华探问的可能。

叶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小萍和秀华这里,恐怕再也问不出更多关键信息了。而真正的答案,或许只有宁君澜才能给出。

他放下茶杯,对仍在认真写字的秀华说:“秀华真乖,写得越来越好了。哥哥想去花厅找君澜姐说会儿话,你继续写,写完十张,哥哥就来教你新游戏,好不好?”

秀华抬起头,乖巧地点点头:“好!叶哥哥你去吧!”

叶若又转向小萍:“小萍,麻烦你照看一下秀华。我自己去花厅就好,认得路。”

“是,叶先生。”

叶若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书房。他并没有立刻走向花厅,而是先在回廊下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纷乱的思绪。

当他终于调整好状态,缓步走回花厅时,却发现厅内只剩下宁君澜一人。她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永恒的浓雾,侧影显得有些孤寂。陈游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宁君澜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而疏离的浅笑:“叶若,见过秀华了?她没闹你吧?”

“没有,秀华很乖,在认真练字。”叶若走近几步,目光快速扫过空荡荡的花厅,心下稍安,这正合他意。他斟酌着开口,“君澜姐,我……我有些事,心里有点乱,不知能不能和您聊聊?”

宁君澜是何等通透的人,她早已从陈游之前的失态和此刻叶若眼神中的不安看出端倪。她并不点破,只是优雅地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自然可以,坐吧。是这里气候不适,还是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就在这时,原本离开的陈游却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走了回来,恰好听到宁君澜的话。他看到叶若也在,脚步顿了一下,将点心放在茶几上,语气温和地对叶若说:“聊什么呢?是不是累了?我刚去厨房拿了点你爱吃的糕点。”

叶若的心提了一下,陈游的出现打断了他能和宁君澜独处机会。

宁君澜却淡淡地看了陈游一眼:“陈游,我方才想起,前日徐洋送来些咖啡,说是极好,放在后院了,刘婆婆也不会。你去帮忙冲泡两杯,让叶若也尝尝。”

陈游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宁君澜的用意。她是故意支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叶若一眼,低声应道:“……好,我这就去。”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厅,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道尽头。

花厅里,终于只剩下叶若和宁君澜两人。

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将光线滤得更加昏暗。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兰花幽香。

宁君澜重新坐下,姿态从容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然后抬眼看向叶若:“坐吧。”

此刻的叶若,内心已不是简单的怀疑,而是信任体系崩塌后的高度警觉和混乱。他像站在一个谎言迷宫里,每个人、每件事都可能是假的。

叶若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花厅中央,目光直视着宁君澜,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低沉,但努力维持着镇定:“君澜姐……”

宁君澜放下茶杯,抬眼看他:“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了。”

“陈游。”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他为什么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我的口味、我的习惯、甚至……我可能自己都忘了的细节!他去年国庆才出现在这里,而我的车祸……也发生在去年国庆!”

他几乎是在低吼,积压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君澜姐,你告诉我,陈游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我车祸时,开车的那个人?!”最后这句话,他问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他根据记忆碎片和种种线索,拼凑出的最可怕、也最合理的推测。

宁君澜的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叶若的眼睛。她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花厅里的光线也更加昏暗。

“叶若,”她终于开口,“有些真相,如同利刃,知道比不知道更伤人。陈游对你,没有半分恶意,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但这种回避本身,几乎就是一种默认。叶若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了身边的椅背,指尖冰凉。

“那场车祸……他……”叶若的声音沙哑,他不敢问下去,害怕听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宁君澜的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结局已然注定,过程如何,还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现在站在这里,而他想给你的,是你能平安离开这里,回到你本该拥有的生活。”

“离开?”叶若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猛地抬头,“雾散了,就能离开?那陈游呢?书衡呢?还有你,君澜姐,你们为什么不离开?”

宁君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永恒的灰白,她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孤寂:“叶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这里是我们的归处,却是你的歧路。雾散之时,便是你回归正途之刻。至于我们……也会有属于我们的路。”

她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叶若:“别再追问了。知道得越多,牵绊越深,离开时……也就越痛苦。对你,对他,都是如此。”

叶若怔怔地看着她,宁君澜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真相的轮廓已经如此狰狞,他还有勇气去触碰全部的细节吗?

“叶若,你看这窗外的迷雾,终年不散,困住此间万物。但天地运转,自有其规律,再深的雾,也终有散尽的一日。”她微微侧过头,光影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迷雾散尽之后,天地清明,万物各归其位。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归途。”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叶若苍白而迷茫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世间万物,熙熙攘攘,看似道路万千,但最终的终点,说到底,也不过是殊途同归四个字罢了。”

叶若的心猛地一紧。“归途”?“殊途同归”?她在暗示什么?是生命的终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离别?

宁君澜缓缓走近一步,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叶若,你心里有惑,有惧,皆因情字难解。但你扪心自问,陈游待你,可曾有半分虚情假意?他可曾做过一丝一毫真正伤害你之事?”

她凝视着叶若的双眼,一字一句,轻缓却重若千钧:“你若心里有他,若还信得过你此刻心中的感受……那么,便信他一信,又有何妨?”

这句话像一道光,又像更深的迷障,猛地撞入叶若混乱的心海。信他?信这个浑身是谜、可能与自己生死攸关的陈游?信这份美好到不真实、却让自己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感情?

“有些答案,不在追问里,而在你心里。有些路,也终究要你自己去看清,去选择。”

叶若怔在原地,宁君澜的话如同谶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她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却仿佛又说明了一切。信,或不信?留下,还是离开?

他看着宁君澜平静无波的脸,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难辨。他什么也没再说,缓缓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花厅。

背影消失在门口,宁君澜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痴儿……情之一字,便是最大的真实,也是最大的虚幻。望你能参透吧。”

而叶若,独自走入回廊的阴影里。

“叶若?”

他闻声回头,看到陈游正快步从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洞走来,眉头微蹙,眼神里写满了不安。陈游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因为走得急,深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荡。

看到陈游这副模样,叶若心中最后那点因猜疑而产生的刺痛,忽然间奇异地平复了下去。宁君澜的话在耳边回响——信他一信,又有何妨?

是啊,从到这里,陈游何曾做过一丝一毫真正伤害他的事?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些深可见骨的爱意,那些隐藏在悲伤背后的守护……或许,他所有的隐瞒,仅仅是因为自己遗忘了他。死亡或许并非终点,而被所爱之人彻底遗忘,才是真正的消亡。如果易地而处,被遗忘的是自己,看到曾经深爱的人身边站着他人,他自己问恐怕也做不到陈游这般克制、这般……卑微地乞求一点相伴的时光。

无论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是不是陈游,至少在此刻,他叶若清晰感受到并为之心动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眸色深沉、为他忧心如焚的陈游。

那么,就信他吧。信他会带自己走出这片迷雾。

陈游快步走到他面前,目光急切地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任何不适或异常的痕迹。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握叶若的手,却发现双手都端着咖啡,一时有些无措,只能更紧地握住杯壁。“怎么自己出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若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模样,心头一软,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极其柔和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浓云的月光,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连日来的阴霾和困惑,显得异常干净而温暖。

“我没事,”叶若的声音也放得轻柔,“就是和君澜姐说了会儿话,出来透透气。咖啡闻着很香,有偷喝吗?好不好喝?”

陈游被叶若这突如其来毫无阴霾的笑容弄得怔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叶若的眼神太过清澈坦然,与方才在花厅内的沉重判若两人。他迟疑地答道:“没……没偷喝。徐洋新调的豆子,我想着……先拿来给你尝尝。”他依旧有些不确定叶若情绪转变的原因。

“是吗?”叶若笑意更深,带着点俏皮,“那哪杯是我的?”

“这杯,你的,多糖少奶。”陈游连忙将右手中的那杯递过去。

叶若自然地接过,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碰触到陈游微凉的手指。“谢谢,”叶若捧着杯子,看向另一杯,“那这杯是给君澜姐的?”

“嗯,是。”陈游点头,目光依旧带着探究,不解叶若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平静甚至温和。

“那你快给君澜姐送去吧。”叶若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我就在这儿等你,刚才答应秀华了,等她练完字教她个新游戏。”他选择将所有的疑虑关于关于这庭院的诡异、关于桑超的身份、关于那些闪回的记忆——都暂时压下。此刻,他选择相信这个眼前人。

陈游深深地看了叶若一眼,似乎想从他那双恢复清亮的眼眸里找出什么,但最终,他只看到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你……你就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端着给宁君澜的那杯咖啡,转身快步走向花厅,脚步甚至有些匆忙,仿佛怕晚一秒,这来之不易的宁静与信任就会消失。

叶若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低头轻轻啜饮了一口咖啡。他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望着庭院中永不消散的浓雾,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选择了相信。而这份信任,如同在迷雾中点燃的一盏孤灯,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他接下来要走的方向——跟着陈游,无论他去往何方。

陈游几乎是有些失态地端着那杯咖啡,快步走进了花厅,脚步带着与平日沉稳不符的急促。他直接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宁君澜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一盆兰草的叶片,闻声抬起头,看到陈游略显慌乱的神情和手中微微晃动的咖啡,她秀美的眉毛微动:“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

陈游将咖啡杯有些匆忙地放在她手边的紫檀小几上,也顾不上礼节,急切地压低声音问道:“君澜姐,叶若他……他刚才怎么了?我出去一趟回来,他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宁君澜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深邃地看向陈游。看着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此刻却因为心上人一丝情绪变化而方寸大乱的年轻人,她忽然轻轻地、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怜悯和欣慰。

“你希望他怎样呢,陈游?”她反问道,声音轻柔却直指人心,“是希望他继续对你充满戒备、步步试探,还是像现在这样,对你放下心防,愿意信你?”她顿了顿,“他既已选择信你,你便好好珍惜这……所剩无多的时光吧。”

她看着陈游继续缓缓说道:“陈游,你待他若是出自真心,毫无保留,他便必会还你一颗真心。信任也好,依赖也罢,甚至是更深的情愫,这便是叶若那孩子最可贵的心性。他敏感,却也纯粹;他会有疑虑,但一旦认定了,便会倾其所有。”

陈游怔怔地望着宁君澜,喉结轻轻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所有翻腾的话语都咽了回去。

“去吧,”宁君澜不再多言,只是朝他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似乎永恒不变的浓雾,“他在等你。”

陈游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厅,朝着叶若等待的方向走去。

花厅内重归寂静。宁君澜没有去动那杯咖啡,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从她的角度看去,窗外是纠缠不清的灰白雾霭。而刚才那一幕——一个因爱而惶惑不安的亡魂,一个选择以信任拥抱未知的生魂——在这片永恒的迷雾背景下,显得既悲怆,又奇异的美。

她心中默然叹息:“这世间情爱,多半是锦上添花,能雪中送炭已是难得。而像他们这般,一个在忘川彼岸以执念筑巢,一个在生死边界凭本能回头,于无望中硬生生劈出一线生机,倒更像是逆天而行的痴缠了。”

“世人皆求长相厮守,却不知这‘厮守’二字,有时竟是隔着生死界限最绝望的凝望。一个不敢言明,一个无法记起,靠的不过是残存的感觉和一颗孤注一掷的心。这般爱情,凄厉得让人不忍卒读,却又纯粹得令人动容。”

“或许,真正的爱情,从来与时间、空间、甚至生死都无关。它只关乎那一刻,你是否愿意将最脆弱的软肋,交到对方手中,并相信他不会伤害你。陈游交了,叶若此刻,也交了。”

宁君澜收回目光,端起那杯渐凉的咖啡,浅浅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一丝微甘,如同那两人正在经历短暂却浓烈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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