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静剂在血管里流淌,强行平息了灵魂深处的风暴。蒋文躺在洁白得刺眼的病床上,呼吸已经平稳,但眉头依旧残留着一丝无法抚平的褶皱,如同被无形的手指刻印上去的痕迹。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一道惨淡的亮线。
顾明远坐在床边,一夜未合眼,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焦灼。他紧紧握着蒋文那只没有在刮蹭肩膀的手,仿佛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她的指尖冰凉,微弱地蜷缩在他的掌心,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苏医生的评估报告清晨就送到了他手上,冰冷铅字印着残酷的结论:深度创伤应激反应,解离性遗忘症明确。强烈建议避免任何可能诱发剧烈情绪波动的刺激源,尤其反复提到那个名字——孙诚——被视为绝对禁忌。报告最后一行加粗标注:“记忆恢复需极其谨慎引导,首要保障病人情绪稳定和安全环境。”遗忘是保护,安全第一。这几个字像沉重的印章,盖死了所有通往过去的门。
“顾先生,”门被推开,苏医生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专业、冷静的面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顾明远憔悴的脸,“蒋小姐情况暂时稳定。但昨天的深度创伤反应提示我们,她潜意识里埋藏着极其危险的‘引爆点’。我们必须彻底清除这些病灶,才能真正构建一个安全、稳定的新心理环境,帮助她未来康复。”她递过来一份新的文件,“这是下一步的记忆整合与重塑计划。需要您的签字授权。”
顾明远接过文件,目光扫过那些专业术语。核心内容清晰得刺目:使用深度催眠结合定向暗示技术,彻底“屏蔽”或“覆盖”那些与极端痛苦和危险人物(明确指向孙诚)相关的记忆碎片,代之以“安全”、“可控”的新记忆引导。文件末尾,“记忆重塑”四个字显得格外冰冷。
“这……这是在抹掉她的过去?”顾明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纸张边缘,指节泛白。他抬头看向苏医生,眼中充满挣扎,“哪怕那些过去里有痛苦……但那是她的一部分……”
“顾先生,”苏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医学上,有些记忆如同恶性毒素,不清除,就会不断侵蚀健康的心理土壤。蒋小姐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没有恐慌、没有撕裂感的‘干净’空间。让她重新信任您,接纳您作为她未来生活的核心支柱,这比找回那些充满背叛、暴力和血腥的痛苦片段重要千百倍。”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蒋文那只搁在锁骨下方、做着细微刮蹭动作的手,“您难道希望她每次看到您,潜意识里都因为某个相似的‘安抚’动作,而唤醒对那个危险男人的恐惧联想吗?我们需要斩断所有可能的链条!重新书写属于你们的、纯净的‘剧本’。”
纯净的剧本……
斩断所有链条……
顾明远的目光落在蒋文那只固执刮蹭的手指上。那个该死的、属于孙诚的烙印!
一股混杂着嫉妒、恐惧和强烈占有欲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那个男人的影子,哪怕是潜意识的、习惯性的烙印,再横亘在他和蒋文之间!他要她的世界里,只有他顾明远!只记得他对她的好!只依赖他给予的安全!
“我签!”顾明远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拿起笔,几乎没有再看内容,在授权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用力透纸背。
苏医生接过文件,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明智的选择,顾先生。为了蒋小姐的康复。”她收起文件,“下午开始第一次正式介入。请确保环境绝对安静私密。”
顾明远麻木地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蒋文苍白的睡颜上。纯净的剧本……他和她的……没有孙诚的……一丝一毫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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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囚室,只有高悬的白光灯投下惨淡的光晕。孙诚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像一滩彻底腐烂的淤泥。额头的伤口再次裂开,暗红的血痂混着新的血污,黏在灰败的脸上。几天几夜,他沉溺在悔恨的地狱之火中,被自己亲手制造的惨剧一遍遍凌迟。身体的痛苦早已麻木,只剩下灵魂被无尽的黑暗撕扯啃噬的钝响。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平时管教那种沉重的、不耐烦的脚步。这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诡异的谨慎。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一小团揉得皱巴巴的纸球,从门下方那个狭小的送饭口缝隙里,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纸球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他蜷缩的膝盖旁。
孙诚死寂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落在那团肮脏的纸球上。没有任何反应。
门外的人似乎很着急,又不敢出声催促。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孙诚沾满污垢和干涸血迹的手指,终于极其僵硬地、一点点挪动过去,如同生锈的机械臂,抓住了那团纸。
展开。
劣质的纸张,上面是用铅笔潦草写下的几行扭曲的小字:
「诚哥,我是耗子。外面出事了!蒋小姐在医院醒来,但好像被撞傻了,啥也不记得了!尤其是关于你的!全忘了!蒋家和那个姓顾的做的局!他们找了很厉害的医生,要给她洗脑!让她永远记不起你这个人!把你彻底抹掉!他们是要让她干干净净跟姓顾的结婚!诚哥,兄弟们知道你是被冤的!那孩子的事兄弟们也震惊!但你不能这样烂在里面!你得出去!你得让她想起来!想起你!想起孩子!不然你就真成他们嘴里那个十恶不赦的疯子了!孩子也白死了!耗子敬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孙诚早已麻木的神经!
她……忘了?
全忘了?
把他……彻底抹掉?!
“洗脑”……“干干净净结婚”……“抹掉”……
这些词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疯狂撞击!
遗忘!
又是遗忘!比死亡更彻底的遗忘!
他宁愿她恨他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那至少证明他存在过!证明他们的孩子存在过!证明那场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可现在……他们要联手,将她记忆中关于他的一切痕迹,连同他们的孩子一起,用“洗脑”这种卑劣的手段,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彻底抹去?!
将他变成一个虚无的符号!一个被成功清除的“污点”?!
那他的悔恨算什么?!他那足以焚烧魂魄的痛苦算什么?!他那未曾谋面就被他亲手扼杀的孩子……又算什么?!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滔天愤怒和被彻底抹杀恐惧的狂潮,瞬间冲垮了他绝望的死水!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红光!
“呃啊——!!!”一声不是哭泣、不是哀嚎,而是纯粹暴怒与不甘的咆哮,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挣扎,狠狠撞在冰冷的囚室墙壁上!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却死死攥紧了那张纸条,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救命稻草!纸条上那几行扭曲的字迹,此刻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将他从彻底沉沦的虚无中狠狠烫醒!
不!
他不允许!
他绝不允许被这样干干净净地抹掉!
他要用尽一切方法!爬也要爬出去!去到她面前!撕开那层虚假的纯净画布!让她记起来!记起他孙诚!记起他们共同创造的、又被他自己亲手碾碎的血肉!
哪怕唤醒的是滔天的恨意!
那也是他活过的证明!
是他那可怜孩子存在过的证明!
孙诚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门缝外透进的那一丝微光,浑浊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光芒——那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被逼到绝境、被触及最核心存在时,爆发的毁灭性破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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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病房。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室内只亮着一盏光线极其微弱柔和的睡眠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带着淡淡甜腥气的草药熏香。蒋文闭着眼,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呼吸悠长而缓慢,如同漂浮在温水之中。苏医生坐在她身边,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清晰棱角,变得低沉、柔和,带着一种奇特的、能渗入灵魂缝隙的魔力。
“文文……你很安全……非常安全……这里只有温暖和宁静……那些嘈杂的声音……痛苦的感觉……都像被水流带走的落叶……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苏医生的引导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抚过意识表层。
“现在……你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沙滩……阳光温暖……海水清澈……顾明远……他就在你身边……牵着你的手……他是你全部的依靠……”
病床上,蒋文的表情无比宁静,仿佛真的置身于那阳光沙滩的幻境。放在被子上的左手,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尖不再固执地刮蹭锁骨下方,而是轻轻搭在被面上,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松弛状态。
苏医生镜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满意。她继续用那催眠般的语调引导:“……过去那些混乱的片段……那些让你不安的画面……都只是模糊的背景……像褪色的旧照片……它们的边缘正在溶解……融入这片金色的温暖里……明远会保护你……清除所有让你不舒服的东西……包括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他的名字……他的气息……所有与他关联的痛苦……都在消散……被温暖的金沙覆盖……彻底掩埋……”
“你感到很轻松……很干净……全新的世界……只有你和明远……你们深爱着彼此……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那是你憧憬已久的幸福……”
随着苏医生的低语,蒋文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安宁笑意。她的身体完全放松,仿佛真的卸下了千斤重担。
病房外。
顾明远通过单向玻璃,紧张地注视着里面的一切。看到蒋文第一次露出如此平静放松的表情,看到她的手指不再刮蹭那片皮肤,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莫名恐慌的激流席卷了他!成功了!苏医生成功了!那个男人的阴影……就要被彻底清除干净了!
他身边的蒋兆麟,坐在轮椅上,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握着一个保温杯,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着病房内苏医生的动作和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当听到苏医生反复强调“清除”、“消散”、“彻底掩埋”这些词时,他握着杯子的手,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杯子里温热的液体表面荡开细密的涟漪。
黑暗的房间。
高清屏幕上,病房内的景象一览无余。林薇端着一杯红酒,慵懒地靠在沙发里,欣赏着蒋文脸上那抹被强行植入的虚幻安宁,欣赏着顾明远眼中的狂喜,欣赏着蒋兆麟难以控制的颤抖。她嘴角的笑意邪魅而残忍。
“覆盖?掩埋?”她轻啜一口酒液,猩红的颜色染上她的唇角,如同嗜血的印记,“多么天真啊,顾明远。”
她的指尖优雅地敲击着平板。屏幕上,一份新的加密文件被打开——那是苏医生“催眠引导词”的完整脚本副本——但在林薇的平板上,脚本上的关键词被特殊标注:
「……将那些混乱片段……痛苦画面……**(尤其指向孙诚存在证据)**……彻底溶解消散……被温暖金沙覆盖……**(植入顾明远为唯一救赎者形象)**……」
「……全新的世界……只有你和明远……**(强化依赖关系)**……深爱着彼此……即将步入婚姻殿堂……**(设定必然结局)**……」
而在脚本下方,一行蝇头小字批注映入林薇眼中:「植入初阶成功。‘安全依赖’锚点建立。‘纯净画布’底色铺设完成。后续深度清洗与关键事件‘重写’待启动。」
林薇的笑意更深了,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纯净的画布?”她对着屏幕上蒋文那张被催眠得安宁柔顺的脸,轻声呢喃,如同诅咒,“亲爱的,你很快就会发现……被篡改的底片冲洗出来的所谓‘幸福’……底色,才是最深的绝望呢……”
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如同饮下复仇的毒液。
恒温的病房里,昂贵的草药熏香持续弥漫,试图掩盖一切不和谐的“气味”。蒋文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窗外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她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落在纸页上,却许久不曾翻动一页。那是一种过于刻意的平静,仿佛连呼吸的频率都经过精心计算。
顾明远坐在她对面,小心翼翼地将一杯温热的牛奶递到她手边。几天系统的“记忆整合”之后,蒋文表面上的变化是显著的。她不再频繁地刮蹭锁骨下方那片皮肤,眼神里的惊悸和空洞被一种柔顺的茫然取代。她依赖他,像雏鸟依赖唯一的庇护。
“文文,喝点牛奶,你太瘦了。”顾明远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仔细观察着她接过杯子时的手指——纤细,稳定,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很好。那个该死的印记,连同它背后那个该被抹去的名字,似乎真的被“金沙”覆盖了。
蒋文顺从地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她抬起眼,看向顾明远,嘴角试图弯起一个弧度,一个练习过的、表达“安心”的表情。然而,就在她的视线触及顾明远英俊脸庞的刹那,一种极其突兀的、冰冷的针刺感猛地扎进她的太阳穴!
顾明远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此刻,那只有手正随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没有任何异常。
可就在那一瞥之间,蒋文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根中指上,缺失了一小块皮肉!极其细微,像是一道陈年的、几乎愈合的牙印!暗红色的疤痕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那不是顾明远的手!
那是一只……一只沾满血污、狠狠掐住她喉咙、带着毁灭气息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有着一张被仇恨和绝望扭曲到极致的脸!
“呃……”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的吸气声从蒋文喉咙里挤出。牛奶杯从她骤然失力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毯上,乳白色的液体迅速洇开一片污渍。
“文文!”顾明远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冲到她面前,双手下意识地想抓住她冰冷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就在他的双手即将碰到她身体的前一刻——
蒋文像是被毒蛇咬到,整个人剧烈地一颤!身体猛地向后缩去,死死抵住椅背!那双刚刚恢复了些许柔顺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如同动物面对天敌般的巨大恐惧填满!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顾明远伸出的、意图触碰她的手上,仿佛那不是关怀的手,而是狰狞的兽爪!
“别碰我!”尖利到破音的三个字,带着濒死般的绝望,从她煞白的嘴唇间迸发出来!
顾明远僵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蒋文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恐惧的投射对象,赫然是他自己!
“文……文文?是我啊!我是明远!”他的声音因震惊和受伤而扭曲。
蒋文剧烈地喘着气,胸口大幅度起伏,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低下头,视线死死锁在自己的左手上。那只手,不再刮蹭锁骨下方,却开始神经质地、飞快地抠弄着中指的指节边缘!指甲刮擦着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很快就在皮肤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
那个位置……恰好对应着她刚才在顾明远手上“看到”疤痕的位置!
“戒指……戒指……”蒋文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混乱,瞳孔失焦地颤抖着,“……戒指……在哪里……”
顾明远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什么戒指?文文,你看清楚!是我!没有戒指!”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苏医生快步走了进来,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一地狼藉的牛奶、蒋文失控的状态、顾明远僵硬的姿势以及她疯狂抠弄指节的手。
“顾先生!请冷静!离开病房!立刻!”苏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蒋小姐出现了严重的知觉倒错!快!”
她迅速上前,动作看似轻柔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试图按住蒋文那只自残的手。同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性的韵律:“蒋文!看着我!这里没有危险!没有戒指!只有安全!只有宁静!看着我的眼睛!”
蒋文混乱的目光被苏医生强行拉回,对上那双镜片后冰冷而具有强大掌控力的眼睛。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她剧烈的颤抖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抠弄指节的动作也停滞下来,像被冻结的冰雕。只有身体深处无法抑制的细微战栗,如同电流般持续地窜过。
顾明远被苏医生的助理几乎是架着推出了病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苏医生持续不断的、冰冷而强势的引导语。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英俊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羞辱感而扭曲。刚才蒋文眼中那份**裸的、指向他的恐惧,比任何来自孙诚的威胁都更让他心胆俱裂!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苏医生不是说……已经清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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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冰冷的囚室角落。
孙诚如同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受伤猛兽,蜷缩着身体。几天前那张揉烂的纸条,此刻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渗出的血污和纸条上的铅字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肮脏而绝望的印记。
“洗脑……抹掉……干干净净……”纸条上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变成被彻底清除的“污点”!哪怕爬着出去!爬到她面前!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和清醒,调动起混迹街头二十年刻入骨子里的狡黠和狠戾。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死寂绝望,而是淬了毒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目光在狭小的囚室内一寸寸扫过。天花板角落那个布满灰尘的通风口栅栏……
送饭口那个狭长的缝隙……
墙角堆着的、散发着馊味的破旧被褥……
还有,手腕上那副冰冷沉重的手铐连接环……
一个简陋得近乎异想天开、却又带着绝对亡命徒气息的计划,在他脑中疯狂滋生!
深夜。
死寂笼罩着囚禁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巡夜管教拖沓的脚步声和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回响。
角落里,孙诚的身体动了。
他无声地挪动着,像一团蠕动的阴影,移动到墙角堆放的破旧被褥旁。他布满污垢和尚未愈合伤口的手指,以一种可怕的忍耐力,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撕扯被褥边缘粗糙的布条。每一次拉扯都牵扯着身上未愈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他却咬碎了牙关,连闷哼都被压抑在喉咙深处。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滑落。
撕扯下来的布条被他用牙齿和仅能活动的手指死死拧紧!一根,又一根……粗糙的麻绳在他手中逐渐成形。
同时,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连接手铐的金属环,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用尖锐的铐环边缘,疯狂地、无声地刮擦着冰冷的水泥墙角!金属与水泥摩擦,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啦嘶啦”声,在死寂的黑夜里显得格外瘆人。碎屑簌簌落下。
时间在黑暗和剧痛中缓慢爬行。
当巡夜的高跟鞋声又一次由远及近,即将走到他囚室门口时。
孙诚猛地将身体蜷缩回墙角破被褥的阴影里,停止了所有动作,连呼吸都压抑到若有若无。布满血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门下方那条缝隙渗进来的微弱光影。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管教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动静,疑惑地低头,透过送饭口的栅栏向里张望。
囚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影,和散发着馊味的破被褥。
“妈的……”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孙诚眼中的凶光再次爆燃!他如同挣脱束缚的野兽,猛地扑向墙角!将被褥粗暴地掀开!
墙角的水泥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被他用铐环生生磨出来的、拳头大小的浅坑!坑里散落着水泥碎屑和暗红色的——那是他磨破手腕流出的血污!
他抓起那几根粗糙拧紧的布条“麻绳”,动作快得惊人!
一端死死系在被褥里扯出的、相对坚韧的一块粗帆布破片上。
另一端系成一个简陋但足够致命的圈套!
然后,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如同攀爬悬崖的疯子,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系着帆布片的绳头,狠狠甩向天花板角落那个通风口的栅栏!
一次!失败!
两次!帆布片擦着栅栏边缘滑落!
第三次!
“噗”的一声轻响!
帆布片卡在了栅栏的缝隙里!
孙诚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收紧了手中的布绳!
简陋的绳套瞬间绷直!
他整个人如同猿猴般,借着这股拉力,双脚猛地蹬地,身体骤然向上耸起!沉重的脚镣撞击地面,发出“哐当”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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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苏医生刚刚结束了一次紧急的“危机干预”引导。蒋文再次被注入微量镇静剂,陷入一种药物和暗示共同维持的、脆弱的平静状态,蜷缩在床上,像只惊魂未定的小兽。她那只抠弄指节的手被纱布包裹了起来。
顾明远站在单向玻璃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蒋文刚才那声“别碰我”和眼中纯粹的恐惧,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管家推着蒋兆麟的轮椅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轮椅停在顾明远身边。蒋兆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递过来一个东西。
一枚戒指。
一枚造型古朴厚重、镶嵌着深邃墨玉的男式戒指。那是蒋兆麟从不离身的信物,象征着他在家族中绝对的权威。
顾明远茫然地看着那枚戒指,不明白老人的意思。
蒋兆麟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担忧、恐惧、一丝深藏的忌惮……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用枯槁的手指,点了点顾明远僵硬的右手,又点了点那枚墨玉戒指,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近乎气音的嘶哑声:
“……戴上……给她看……”
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明远,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不容抗拒的铁灰色光芒。
顾明远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
刚才蒋文失控时尖叫着“戒指”!
而孙诚……那个杂种……他的手上,似乎总是戴着一些廉价粗糙的金属指环!蒋文曾在极度恐惧中,死死咬过他其中的一只手!
蒋兆麟是要他……用这枚象征着蒋家权力核心的墨玉戒指……去覆盖掉孙诚留在蒋文潜意识里那个“狰狞指环”的印记!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荒谬和被操控的屈辱感瞬间席卷了顾明远!他看着那枚在病房幽光下流转着暗沉光泽的墨玉戒指,仿佛看到了一条冰冷的锁链,将要彻底锁死他和蒋文被精心“重塑”过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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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房间。
屏幕分割成两个画面。
一边是病房内,蒋文在药物作用下沉睡,包裹着纱布的手无意识地搭在洁白的被面上。
另一边,是监狱走廊模糊的监控画面一角——那个囚室门口。画面下方的时间无声跳动。
林薇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痕迹。她美丽的面孔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带着一种妖异而愉悦的神情。她看到了病房里蒋文对顾明远手指的“倒错恐惧”,看到了顾明远脸上的崩塌,更看到了蒋兆麟递出那枚墨玉戒指时眼中的绝望挣扎。
“倒错的印记……”她轻声低语,如同吟唱一首黑暗的赞美诗,“多么美妙的混乱啊。”
她的指尖优雅地划过平板屏幕,调出一个隐藏的加密文件夹。里面静静躺着一份文件——一份足以彻底粉碎顾明远和蒋家所有“纯净”构想的、关于蒋文脑部活动的终极分析报告。
报告的核心结论被林薇用鲜艳的红色标注出来:
「……创伤核心区(PFC、海马体)异常高度活跃,与解离性遗忘典型表征严重不符……观测到强烈的‘记忆抑制对抗’神经信号……推测深层意识存在高度组织化的‘抵抗构建体’,对强行植入的‘安全记忆’产生本能排斥……‘孙诚’相关记忆碎片可能以更高密度形式被压缩封存于次级潜意识区,形成‘记忆地雷’……任何外部强刺激(尤其关联性刺激)均可能触发不可控的连锁爆炸反应……」
林薇看着这份报告,又看了看屏幕上蒋兆麟递出戒指的画面,嘴角勾起一抹淬毒的冷笑。
“用新的烙印去覆盖旧的?”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老东西,你是在亲手给你的宝贝女儿……埋下最致命的那颗雷呢。”
她放下酒杯,拿起旁边的卫星电话,按下了一个预设的加密号码。电话接通,对面一片死寂的沉默。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愉悦:
“老鼠已经出洞了。‘钥匙’已就位。准备接收……‘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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